冬日,霓虹燈簇成一團,像是永遠數不盡的車尾燈亮在最繁華的路段上。路邊,人們擠成一團,聽着平時少見的鑼鼓聲,看着眼前的熱鬧。
面前是21根固定好的樁子,由于是聖誕節,每一根樁子都用紅色的布料裹起。20厘米厚的軟墊墊在下方,既是一種保護,又能将帶滑輪的金屬底座遮擋好,算是獅班的小把戲。在北京,舞獅子并不常見,更别說來北方舞南獅的,可是偏偏就是趕在今天,地段最為豪華的商場來了這麼一場熱鬧的表演,昨天請了幾個最當紅的歌星獻唱,今天為聖誕節增添了一抹火熱的中國色彩。
獅鼓隊已經敲了有一陣子,一直都在熱場子,梅花樁根根矗立,宛如在這裡站了幾千年,風雨不變。而在這标準的21根高樁的後面,拉起的大旗在風中烈烈,綢緞面兒,紫底兒描金寫的是五個大字。
北京伏家班。
這面旗足夠大,又足夠高,往這裡一放就是氣派,左右兩旁各拉開了翅膀般的側旗,同樣是紫色的底兒,一面寫了武德,一面寫了獅德。寬寬敞敞往這兒一戳,過路人都能看出這是家大武館了,否則不可能有幾米高的旗幟,又被請到這裡來。
可是這鼓聲敲了十幾分鐘了,怎麼還不開場呢?正當大家好奇的時候,從班旗後面跑出來4個年輕小夥子,大冬天,黑色短袖上衣,衣服上寫印着“伏”字,褲子全部都是紅色的醒獅褲,染成了紅色的羊毛層層疊疊壓下來,一直壓到腳面。腳上踩着的是專門定做的醒獅鞋,形似貓爪,鑲有毛球,顆顆渾圓柔軟,比拳頭大。
“北京伏家武館獅隊,伏家班班頭伏城!”站在第一個的圓寸小夥子行了一個習武的抱拳禮,出場自帶一股子火熱的血性,兩個耳垂上的耳釘閃閃發亮。
伏城也沒想到,聖誕節會接這麼大一個活兒。自從佛山戰獅甲一戰成名,快要不行了的獅館又有了複活的迹象,還接受過網紅的采訪。曾經,太爺爺從佛山來北京,伏家班足足80個人呢,後來一代一代暗淡,到了自己手裡差點兒倒了,好在師哥回來了。
邱離和青讓也在,大家夥都在,班子的人多起來,這面大拉翅一樣的旗幟終于不虛了。
眼下樁陣的正前方,鄭重其事地放着一頭獅子,用紅布蓋着。下面藏着的是天橋張一柳新做的南獅,紅白相間,還是最老一套的手法,全靠竹篾,沒有一丁點的金屬,精準還原了竹紙工藝品的精髓。而每一根竹篾,都是手藝人用南方粉竹打磨而成,天生柔韌,南方做獅頭的廠子裡也隻有老師傅認得。
這時,青讓将紅布一把掀開,亮出一頭專為慶典而生的喜獅,耳、眉、眼闊和嘴是雪白色的毛,底兒是中國紅。白須順着W型的獅口而下,頭頂的明鏡正上方是彎尖的角,漂漂亮亮的佛山獅!獅頭和獅披的花紋首尾呼應,脖子上圍了一圈金字,是伏家班的名号,是有正經名号的大獅頭。
“給。”蔣白将篩選好的完整柚子葉遞給了師弟,“醒獅。”
伏城從自己的大獅尾手中接過葉子,又從邱離手裡接過一碗清水,稍稍一蘸,走到南獅的正前方對準了額前寶鏡。“一灑寶鏡顯孝義!”
随後是獅頭的面部,按照順序來,先耳、眼、舌,再順着鱗片般的獅披背部到獅尾。“二灑頭尾現衷心!”
緊接着是三灑和四灑。“三灑前爪護明主,四灑後足登蓮台!”
周圍看熱鬧的北方人哪裡見過這一套,紛紛拿出手機錄像。伏城這時繞過獅子一圈,回到正面,帶有清香的潔淨柚子葉再次蘸過清水,朝着南獅的左右和中間重新撲灑。
“雄獅起!”開光的過程獅鼓隊不鬧,伴随着醒獅最後一下子敲響了天。伏城将碗還給邱離,帶着師哥走向這頭南獅,按照規定好的順序擡獅頭,上獅披,右手拇指和左手配合獅頭内的開關,獅尾掐住他的腰,一頭剛剛還沉睡着的南獅,醒來。
南獅的眼皮也是可以動的,登時睜大,仿佛睡了千年終于被人類喚醒。當它舞動起來,人們會忘記這張獅披下方終究是兩個人在操縱,真以為是一頭變大了的貓。但是這頭貓,卻不好惹。
伏城将獅頭一甩,獅耳立起來做觀望狀态。别人總說他這個身高不适合當獅頭,确實不太适合,太高了,給獅尾的壓力太大,重心又不穩,可是他和師哥十幾年如一日的訓練可不是鬧着玩的,這輩子都綁在了一塊兒,換不了。他手一顫,獅頭上的毛球就跟着顫悠,張一柳如今做獅頭紮的勁兒頭更沖,每一頭獅子都用盡畢生絕學,額前寶鏡周圍嵌上了16顆紅色帶黑點兒的毛球,最大的兩顆在獅子眼睛内角處,正跟着打晃。
做獅如做人,靠一股子正氣,獅行武行最忌諱的就是一個歪,頭頂正字才能走天下,無論是醒獅大賽還是平時出獅最忌諱偷懶耍奸。蔣白的身體一直都是彎着的,這是他做獅尾的代價,除了要靠上肢和腰力舉起師弟,他永遠看不到外面的熱鬧,看不到别人的表情,隻要自己的腰低下來了,就隻有一個伏城。現在他們不再是人,而是上了獅披的獅子。
“師哥!上樁!”伏城聽從獅鼓隊的鼓點來到了樁陣的第三梯隊,如今他和師哥上樁都從11号、14号了,2米1的樁子在他們面前仿佛降低了不少,不是真的降了,而是兩個人的技藝更精進了。蔣白扶住伏城的腰,手指深紮在師弟腰上的紅繩裡,将人往上一抛,伏城兩隻腳踩上直徑38厘米的樁面,借着慣性往前一躍,獅頭還高高舉着,人已經往同排的10号、13号樁子上飛了。
獅頭一飛,獅尾必須要跟上,頭尾不分家,還要有自然弧度,不能讓外人看出獅子的脊背僵硬。蔣白剛剛是托舉師弟上去,這下輪到自己,萬丈高樓平地起,師父以前也說過,舞獅子的基本功其實和獅頭紮差不多,都是從最不起眼的練起。
張一柳做獅頭從削粉竹開始,他們這幫舞獅子的,就從跳練起。沒有人不會跳,可是他們要跳更高,還要借助師弟的力量,一股拽的力量。伏城正往10号、13号上奔,飛躍了2米3高的12号,而蔣白的兩隻腳就要蹬着12号的樁子借個力,噔噔兩下,反彈似的上了剛剛伏城踩過的10号和14号。
樁陣全場13.62米,最寬處,間距不過65厘米,窄窄的一條,卻是他們全部的舞台。
“好!”邱離和青讓站在旁邊鼓掌,原本是想幫着吆喝熱場子的。不管幹什麼都圖個開心,這些年,看舞獅的人少,他們出獅多半沒人鼓掌,所以都養成了習慣彼此吆喝。可如今用不着了,前後左右叫好聲一片,伏家班今非昔比,徹底活了。
“我靠!這就上去了?會飛吧?”
“怎麼了怎麼了?我剛剛沒看清楚!發生什麼了!”
“這慢動作才能看清楚怎麼飛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