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秦思道引了個年輕男子進屋,輕聲對秦方好道:“好兒,亶王來看你了。”
男子背光立在床榻前,腰懸長劍,偉岸身姿遮擋住大半燭光,仰頭笑了一聲,朝秦方好伸手,道:“這位仁兄沒事吧?”
是那日在巷子裡出手相救的俠士。
秦方好緩緩眨了眨眼睛,他現在連呼吸都胸痛,更沒法說話,隻能擡起枯瘦如柴的手去夠亶王的大掌。
獨孤忠傾身接住他的手掖進被子裡,笑道:“看來這位仁兄已無大礙。”
說完在床榻前坐下,繼續道:“自那日相遇,後聽聞相國府小公子遇襲,我猜就是你了。今又聞你身負重傷,所以回封地之前貿然打擾,來見你一面。”
“說起來,怎麼每次相見,秦兄都如此狼狽,等你重傷痊愈了來封地找我,我教你習武射箭,我的箭術在大祁可是數一數二的!哈哈哈!”
他五官很硬朗,眉眼總是帶着年輕人意氣風發的笑意,秦方好扯動嘴角,也跟着笑了下,忍着胸腔劇痛,開口問:“何時……走?”
獨孤忠道:“就這幾天。”
“别走……”秦方好又困了,說話漸漸無力,“謝…你…”
獨孤忠正要開口說話,見秦方好已經合上眼皮,神情一愣,下意識擡手在他鼻間探了探,還活着。
“這就睡着了?”獨孤忠盯着秦方好蒼白削瘦的臉龐,嘴裡喃喃道。
他自小身體強健,連發熱咳嗽都鮮有,習武受傷養兩日便生龍活虎,無法理解秦方好一個年輕力壯的少年為何如此脆弱,隻是挨了一腳便奄奄一息。
秦家人近日心力交瘁,疲累不堪,獨孤忠不好多叨擾,寒暄幾句便告辭了。
後來秦方好睡醒,艱難地扇動睫羽,軟綿綿的求秦思道留下亶王。
若是往日,秦思道不但不會答應,還要講一堆大道理訓斥他一番。
現如今,兒子這般楚楚可憐的央求他,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要想辦法摘下來,當即出發進宮面聖。
獨孤明有些意外,沉默良久,還是恩準了,又問:“方好傷勢如何?”
秦思道揖手,道:“回陛下,禦醫說暫無性命之憂。”
獨孤明看着堂下的業師,狩獵過去月餘,他好像蒼老了十歲,給他賜座也不坐,自始至終都恭恭敬敬地揖手回話。
“老師……”獨孤明低聲喚了聲。
“老臣在。”秦思道的聲音平靜似一潭寒水。
獨孤明木然望向殿外天光,許久後,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輕聲道:“退下吧。”
秦思道這些天看護兒子積壓了許多公事,同禦醫商議後,将秦方好像易碎品般擡進墊了五床蠶絲軟衾的馬車裡拉回了相國府。
秦方好已經能坐起身了,醒着的時候也越來越多。
獨孤忠和謝真經常來陪他下棋打牌解悶。
秦方女進屋的時候,秦方好和獨孤忠正坐在羅漢床上下象棋,謝真在一旁觀棋。
見過禮後,兩個外姓男子便告辭了。
秦方女坐到羅漢床另一側,笑道:“聖上來探望你了,一會兒可不許無禮。”
“他來幹什麼?”秦方好手裡把玩着棋子,不耐煩道,“不見,就說我睡了。”
秦方女嗔他一眼,道:“你跟聖上生什麼氣,阿姐不是已經給你報仇了嗎?”
那天她打罵完孔歸厭,又提了把長劍出去,在宣風心口刺了一劍,可惜女人家手勁兒小,沒刺到要害。
“要不是他慣着,那匹夫敢如此大膽!”秦方好将手裡的棋子摔在棋盤上,說起報仇,更來氣,“你那算哪門子報仇,才刺了一劍,便宜他了。”
他遭了這一趟罪,寫點野史,摘點仙人掌已經不能解心頭恨了,他現在隻想活剮了宣風。
秦方女歎口氣,道:“等你傷痊愈了,我讓你姐夫把那狗奴才捆來,你想刺多少劍刺多少劍。但是不準對聖上無禮,爹為了你的事已經跟聖上起了隔閡,你不可再讓他老人家為難。”
秦方好不聽,如果可以,他想連獨孤明一并活剮了,讓他們主仆兩個整整齊齊共赴黃泉。
院外傳來一陣嘈雜腳步聲,小丫鬟沖進屋裡報信,上氣不接下氣道:“小姐,少爺,聖上……到院門口了!”
話聲未落,獨孤明已經跨進屋了,身後跟着秦思道和獨孤忠。
秦方好往軟枕上一靠,準備裝虛弱逃過行禮,被熱心青年獨孤忠一把撈了起來,扶着下地行了禮。
獨孤明視線在獨孤忠掐在秦方好腰側的大掌上停留一瞬,自顧自坐上羅漢床。
大概是知道秦方好不會給他好臉,獨孤明先将其他人屏退出去,以免大家都尴尬。
流雲出去前放了一籃橘子在炕桌上,對秦方好道:“這是南甸國進貢的蜜橘,聖上聽說小公子愛吃橘子,親自挑了一籃最大最新鮮的帶給您嘗嘗。”
秦方好沖流雲綻了朵笑顔,非常誠摯地對他說:“謝謝!”
“呃……”
流雲看向獨孤明。
獨孤明擺擺手示意他退下,随後從籃子裡拿了橘子在手裡剝皮,問秦方好:“身子可好些?”
秦方好看着他手裡的橘子,忽然有種“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的感覺。
原來已經秋天了。
沒聽見他回話,獨孤明擡起頭,将手裡剝開皮的橘子遞給他。
秦方好沒接,一雙桃花眼陰鸷地盯着獨孤明。
這裡沒别人,以他倆惡劣的君臣關系,沒必要裝。
屋裡草藥糅合熏香的怪味漸漸被橘子清爽香氣覆蓋。
獨孤明把橘子放在炕桌上,推到秦方好面前,又從籃子裡拿出一個橘子剝皮。
秦方好收回眼神,躺靠在軟枕上,合上眼。
屋裡隻剩剝橘子的撕拉聲。
将第五個剝開皮的橘子放上炕桌後,獨孤明突然開口問。
“你想怎樣?”
秦方好睜開眼。
他想怎樣?
他想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