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仍在昏迷。
女孩的臉色和周圍的牆壁一樣慘白,刺鼻的消毒水充斥着整間病房。她的臉頰和下颚變得有些消瘦,眉頭微微皺着,似乎在昏迷中仍感到并不舒服。
亞莎安靜地坐在病床邊,整個人顯得呆滞而茫然。
已經過去四天了,可她為什麼還沒有醒來?
在這期間,重逢的兩隻代歐奇希斯在激光機器的幫助下已經完全恢複了體力,卻仍然不願離開,而是暫住在小超常去的那座溫室花園裡,想等到深秋蘇醒後好好和她告别。
當然,倫多博士也向他們坦白了一切。
博士承認了他确實有私心,但他動心于代歐奇希斯那非凡的再生能力隻是另一方面,而另一方面衆人卻是怎麼都沒想到:倫多博士早就知道小超和那隻綠色的代歐奇希斯成為朋友!
小超無疑是最驚愕的那個。
“對不起,小超,我是個無能的父親。”
倫多博士閉了閉眼睛,好像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我無意間看到你們相處得很好,便想着如果能讓代歐奇希斯替我多陪陪你,倒也是件好事……”
他沉沉地苦笑一聲。
“小超的母親走得早,在他很小的時候因為一次意外失去了生命。我續弦後也一直不敢同小超講這事……可之前無意間,看到代歐奇希斯那無與倫比的再生能力——我無數次想質問為何他們不能再早些出現!如果能将這種再生能力應用于人類身上——”
如果成功了,他的妻子也不會那麼早就離開他和小超!
人們的身體如此脆弱,因為各種事故或者疾病而被迫面對數不盡的痛苦和折磨。他們的命運本不該如此,若他能将這種偉大的能力用于治療人類,這将是多麼明亮的,飽含希望的未來!
他原本投身于對隕石的狂熱研究中,是因為他從兒時起便深深喜愛着這片天空。可四年前機緣巧合,讓他遇到了這塊來自外太空的,無比神奇的生命體——
從那之後,他沒有一天不在研究它。
多麼神奇,多麼偉大!這是“生”的力量,比起遠在天邊毫無蹤迹的哲爾尼亞斯,這塊外太空的禮物簡直是為他降落的一樣!
當無數個巧合同時發生的時候,即使是倫多博士這樣的學者,也很難不會被這樣的力量所打動。
這是他的使命!
奇迹降落在他面前,他必須要研究出真正的,幫助全人類的成果!
他瞳孔因為興奮而微微放大,雙眼中閃爍着對科學和理想的狂熱追求。可這個樣子,卻讓小超看得心裡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複雜感。
衆人都沉默了。
無論是倫多博士有拯救衆生的理想也好,想讓代歐奇希斯的意識體多陪伴小超也好,可最根本的源頭是代歐奇希斯——因為當倫多博士做出這樣的判斷時,他就已經把代歐奇希斯的生命放在“無需考慮”的地方上。
這便上升到了倫理的問題:人類的生命是否比其他所有生物的生命更高貴?人類是淩駕于萬物之上的嗎?
每個人的看法都不同。
可能有人會認為這有何不可,他們本就是人類,本來就是有立場的;但在小超眼裡,代歐奇希斯就是他的朋友!
父親知道他很喜歡他的朋友,嘴上還說着對不起他,沒有時間陪伴他,好像有苦難言一樣;私下裡卻用他朋友的身體進行這種實驗,漠視代歐奇希斯的生命!
這不是矛盾嗎?!
“……”
沒有人想到倫多博士竟然有着這樣的想法,他的确是一位優秀的學者,但他确實不是一位好父親——當希冀化為執念,以愛為名的瘋狂便已經控制了他的大腦,此時做的事情便不一定是正确的了。
無數種情緒交雜,小超整個身體都輕輕顫抖起來。
“父親,如果您真如您所說的那樣為我着想的話……您是否考慮過我和我的朋友——代歐奇希斯的感受?”
他垂着眼簾,沒有失控地大聲質問父親,隻是緩慢無力地,用變得有些嘶啞的聲音将這個問題輕輕抛了出來。
倫多博士怔怔地站在原地。
這個與自己無比相像的孩子,那雙澄澈明亮如天空的眼睛此時寫滿了疑惑,控訴,疲憊,哀傷……突然間,他的心髒猛地抽動一下。
小超擡起頭,用倫多博士有些陌生的眼神和他對視一眼,轉身就跑了出去。
而倫多博士伸出去的手還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
“……”
大吾沒心情理會他們的家務事,但不意味着他不會處理這次危機的餘波。他後來和君莎小姐以及其他人員讨論一番後,最終還是決定考慮到倫多博士之前的功勞,隻派人嚴加監管,沒有追責,并讓他們父子好好地敞開心扉地談一談。
而當他幾天後看到小超換了一身方便的衣服,身邊甚至還跟着正電拍拍和負電拍拍,笑着和他問好時,他意識到,也許事情已經悄悄地圓滿解決了。
*
倫多博士那邊的事情解決完,深秋這邊卻一直沒有清醒過。
醫生說是精神受損過大,需要靜養一些時日。然而這麼久都還沒醒來,衆人又急又慌,偏偏也沒有别的什麼辦法來,唯一能做的隻有等。
大吾同樣很焦慮,但深秋的昏迷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意識到自己似乎……和原來有哪裡不一樣了。
當那個身影在自己眼前倒下時,他整個人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從來沒有那樣恐懼無措過。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變得如此慌亂不得體,也幾乎不敢去病房裡探望,隻敢遠遠地瞧上一眼,然後飛快地聯系最好的醫生為她醫治,迫切希望她快點醒來。
深秋此時确實對外界一無所知。
她的精神意識實在是太累太累了,尤其是在和裂空座的“交談”後更像是身處地獄火海,時時刻刻被灼燒,貫穿靈魂的疼痛感直接讓她的大腦不堪重負。
此時正是無比的安甯。
墜入黑暗後,她似乎被冰涼而柔和的海水所包圍。雖然深海周圍一片黑暗,也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但她的意識卻無比活潑,如同一條小魚般肆意地遊動。
她盡情享受這片刻的舒适。
精神力量在被柔和的水流中漸漸恢複,被燙傷和刺穿的劇烈痛苦也一點點被海水的力量所療愈,靈魂無比舒适地沉浸在水的治愈中,她感覺自己幾乎要飄蕩起來。就像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終于看到了綠洲,烈日當頭時猛地紮進清澈的泉水中,這水冰涼卻不刺骨,想讓人發出舒适的喟歎。
她終于慢慢睜開了眼。
環視周圍,入眼卻是理所應當且毫無特點的——水。
與其說是海洋,這裡更像是一潭死水。沒有任何生物在她旁邊,光線也吝啬得幾乎沒有,如此巨大的一片水域似乎隻有她一人獨自身處其中。
我在夢裡?可這舒适的感覺分明如此真實……
深秋開始對周圍的環境感到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