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的秘密。」”
聽見警探複述出這句話,水田久三郎才明顯面色煞白,露出真正被刺中心事的表情。
外面的警員不明所以地竊竊私語,他們、包括負責前兩輪審訊的竹田組的警員,都沒來得及從萩原和警探那裡得知最新的信息。
高橋對水田所說的,是警方拿到通信監控後獲得的消息。水田不久前曾注冊過一個新的郵箱,向小信和案的死者木村發信。
“不,我沒有害他!”水田久三郎的聲音,驟然激烈地擡高起來。
他激動地站起身,被跟桌椅虛虛連着的手铐拽了個踉跄。外面的警員緊張地監視着他。
“那說說你知道什麼。”
高橋廉仿佛不為所動,盯着水田的眼睛問道。水田的神經幾乎被擊潰了:
“我沒有殺木村。我隻是一時鬼迷心竅,給他發了這樣的信息。隻是一封湊巧的信件而已。”
高橋不作聲,擡手在桌面上一叩。
水田避開高橋的視線,重新縮回椅子上,試圖回到審訊開始前的封閉狀态。
“不能,不能就因為這點巧合——”
他似乎也覺得無可辯解:“不能就這樣……你們在心裡已經判我死刑了吧。”
“這……算是有點失敗了吧?”有的警員交頭接耳,“嫌犯都被打擊得自閉了欸。”
老巡警向發出議論的聲源瞪了過去,目光狠狠得仿佛要從他們背上燒穿個洞。
審訊室裡,氣氛卻相反地冷寂下來。
水田像是感覺到冷,自嘴唇開始,直到全身都打起了哆嗦。
“擡起頭。”高橋廉平淡地要求他。
萩原也不由緊盯面前的單向玻璃。高橋警探并非在審訊環節上出了纰漏,但用的也不可謂不是極端手段。這着實是一記險招——
“我們在分析木村的死亡原因。”
高橋廉将這句話講得很慢,幾乎算是一字一頓,仿佛是在等水田真正地聽清。
水田遲緩地擡起頭,他隔着看不太清楚的視線,瞧向面容冰冷的警探。
那對灰色的眼睛裡,寫着的不是敵視,似乎也不是憤怒。而是另一種極度的、同樣可以擊垮他的專注。
“我們不是你的敵人,我們一定會破案。”高橋說,“我們需要你的配合。”
水田久三郎似乎想要回答,卻張不開嘴。他嘴唇顫抖着,淚無聲地淌過臉頰。
對面的警探給他遞過來一點紙巾。
水田牢牢咬住牙關,努力克制它們的顫抖,不叫它們磕碰出奇怪的聲音。
“所以,你需要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全部,幫助我們找出最完整的真相。”
水田哽咽着含糊應了一聲,擦掉眼淚。
“那麼我們正式開始吧。”高橋廉将手中不知真假拿着的一沓資料,翻過了幾頁。
“還沒有向你介紹——我是高橋廉。”
随着高橋警探的這句話音放下,審訊室外面屏息關注着動态的人,才重新一陣嗡嗡作響。
高橋警探以有限的信息,就已經迫使嫌疑人審視自己所處的不利境地,促使他盡快開口——這種方法,其他人并不是不明白。
而在此之後,警探快速與嫌疑人重建信任的方式,也是看似簡單、實則難以成功的。
這樣的聯合技巧,由于實際操作時候影響因素太多、而失敗的後果又幾乎是不可挽救的,而長時間僅作為理論被人們泛泛地知道。
受着議論的時候,高橋廉已經将死者與水田本就少有的交集,大緻過了一遍。
“你和木村都是京都大學的學生。你開始注意到木村,是因為攝影社?”
高橋廉寥寥地一翻資料。
“木村在十月的攝影大賽中拿了頭獎。”
“木村是醫科學生,攝影是你的專業。然而在專業老師的評價裡,你卻不是‘最好的那一個’。”
高橋念這些理由的聲音毫無感情。
水田在尚未清晰的視線中痛苦地注意到,這位警探似乎略過了許多材料,隻潦草地總結了一兩行。
警探好像真的隻是簡單地在審閱這一份材料,而并不需要用這份資料來擊潰誰。
水田的嘴唇顫了一下。他這才說:“是。”
“但我沒想殺死他,我根本沒想要殺死他。”
他求救地、張皇地擡起眼,看向坐在他對面的警探,沒意識到自己吐出來的話,有多麼像是殺人犯後悔時說的話。
“警官先生,您也查到了吧?我隻是小小地吓唬了他一下,僅此而已。”
是的,隻是一封無名的恐吓信——不是敲詐勒索,也不是真的生命威脅。
隻是個學生間心有不甘的惡作劇,僅此而已。
水田依舊這樣慣性地自我說服着。就像這樣自心間念過百遍,拙劣的借口就會幻化成真、神的眼睛也會被黑影蒙蔽一樣。
但是……
「——我知道你的秘密。」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被他莫名其妙地、送給木村的話,卻真的更像是有形的影子,在自己心頭萦繞不去。
“照你的說法,你最初隻是想要簡單吓一吓他。”高橋廉道,“在你送完恐吓信、并且木村自行離開攝影社之後,原本就該停手了。”
“那麼為什麼在一個多月後,你會跟随木村來到小信和町?”
警探的用詞叫外面的人啧了半天。“真文明呐,警探。”他們感歎道,稱贊的語氣透着微妙。
水田抿住唇,意外地沉默了許久。
直到高橋廉輕輕地磕了一下桌面,他才如夢初醒般地,繼續開始說:
“因為……”
“我發現,在收到那封恐吓信後,木村表現得真的很怪異。”
*
水田簡述了他盯上木村的經過,以及木村行為的異常,還有他偶然聽同社的學生說,木村要去到長野、一個叫作小信和的鄉下地方的事。
“木村本來畢業要留在醫學院的。不知怎麼,我聽人說他好像要走。總不至于是因為那封恐吓信吧?我明明隻随便寫了一句話。”
水田不能理解似地說道。但為着那句神使鬼差的話,他又掩不住地有一分心虛。
“我也弄不明白。像是魇着了似地,我就是想知道他的秘密。雖然那始于我編造的謊言,但說不定那裡有什麼東西,真的存在。”
盡管水田的動機叫人不可思議,對自己的惡意在叙述中找了諸多借口;但的确松口向他們吐露了不少信息。
萩原研二恍然認識到,高橋廉盡管在他們面前寡言而冷淡,卻從不在審訊中吝啬那些撥弄情緒的技巧。
高橋警探對這些手段,真正是信手拈來。
無論是同情、威懾、還是友善,在他口中都能輕易地流轉,轉換醇熟得令人心驚。
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經曆了情緒上的重重抛起落下,水田頭一次向審訊人員展示信賴。
但對方這次的坦誠,反而給案情的真面目蒙上了新的疑雲。
水田雖對死者有過恐吓、和不恥的尾随行為,卻不像是殺害死者的真兇。
萩原相信高橋警探也肯定注意到了——有些特别的問題,警探早已不着痕迹地反複問過幾次。
水田久三郎主觀上基本沒在說謊。但他所叙述的事件,又的确有許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正當萩原擰着眉思索的時候,圍觀的本部警員轟然一散。他們分開一條線,叫身後的某位警官上前來:“竹田警部。”
警部無聲地一揮手,像是驅趕不動彈的羊群。
“三枝?你們怎麼沒去裡面。”
“專案組的人來啦。”三枝答道,“警探一個人在審。就是神戶警視提到過的,「那個」警探。”
三枝着重的咬字,叫萩原和老巡警聽得心裡一跳。竹田道:“哦,是他。”
竹田警部皺眉聽了一聲半響,就猶疑道:“他這都是問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