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柔——”司空晏不知道自己也會發出這樣平凡而絕望的嘶吼。
天劫落下,正中巨人心髒。
最後一道紫電天雷,凝聚了所有九重天的雷霆之怒和殺意,神伶巨人以身軀硬抗,争取到了短暫的消耗時間。
司空晏一瞬間到了林北柔面前,卻被雷劫之猛毒拖慢了速度,差了一刹那的十分之一。
他看清了,林北柔捧着的法寶是什麼。
是他送給她的心誓道侶的定情之物,熔化之後再煉化而成,一枚草木之心,出自杏林谷醫仙丹桂真人之手,能讓天劫以為林北柔才是司空晏本體。
代價是林北柔必須把草木之心放在自己的心髒上,血肉心髒加上心誓的作用,足以蒙蔽天聽。
紫電天雷如林北柔所願,準确定位到了草木之心,難以形容的瑰麗之紫貫穿了草木之心,也貫穿了林北柔的心髒。
司空晏聽到了幻象粉碎的聲音,就像有一次他送給林北柔的玉簪,不小心被打碎在地,那樣比雪落還柔和清脆的聲音。
百年後。
讓一衆大能俯首的太乙老祖玉衡星君,脾氣陰沉恐怖,比起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所過之處百裡已無活人敢接近,他居住的星天寮也成為死寂之地,時間仿佛在那裡停止了,一切屬于舊時光的東西,都維持他道侶離開前的模樣,連一根針線都不能輕易挪動。
他沒有在那一次玄霄雷劫中隕落。
這讓無數暗中殷切盼望他死的敵人天都塌了,這麼多年隻能小心翼翼龜縮到蠻荒邊緣地帶,生怕他來尋仇。
司空晏不僅沒死,他境界甚至超過了半步踏虛,已成名副其實的真仙。
因為他确實渡過了天劫。
外人不知道,最後那一道雷劫,是林北柔用草木之心為他化解的,代價是她死在了他的懷裡。
司空晏百思不得其解,林北柔為什麼要那麼做。
當最劇烈的痛已無聲融于所有其他感知,天地涓埃之微末,無處不在,司空晏就習慣了這種感覺,甚至都感覺不到痛的概念了。
他終日枯坐,一手支颔,仿佛泥塑木雕,要不是還有微微呼吸,真會以為他坐化了。
司空晏想到忘了時間,也沒有想出答案,等回過神,本來上一秒還是盛夏池荷搖曳,下一秒外面都開始飄雪了,室内也積灰了,一地窗外吹進來的枯葉幹蕊,連秋天是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的都沒有蹤迹。
司空晏起身打掃屋子,林北柔住過的地方必須一塵不染,光是潔淨不夠,還必須聖潔。
有時候,他會出現幻覺,她的背影經過了走廊轉角,她在他耳邊說話,通常是叫他的名字。
“司空晏。”“祖宗。”“司空晏。”
從來沒有别的一兩句新的話,似乎隻是回音。
司空晏覺得自己内裡從林北柔死去那一秒起,就開始腐堕,沒有一秒停止,日積月累,早已病入膏肓。
可是他不知道她去了哪裡,被紫電天劫擊中,修士會元神消散,司空晏是親眼看到林北柔在自己懷裡化為萬千光點,散入千風的。
沒有轉世,沒有三魂七魄的殘餘。
他的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墳墓,他是不能斷氣的活死人。
這個沒有她的世界,了無生趣,他半秒也待不下去。
唯一牽絆住他的是直覺,他總覺得自己仿佛遺漏了什麼。
他開始追尋林北柔的足迹。
林北柔平時每天是怎麼度過的,他早已爛熟于心,他查看了平時那些侍奉她的神伶,進入他們每一個的記憶,複現不同視角的一點一滴,有時都以為她複活了。
林北柔喜歡去凡間玩。
她以前修煉是很認真的,打基礎,學身法,學劍,一招一式,不斷精進。
每次司空晏和林北柔出去打獵,獵物還沒碰到林北柔,就被司空晏彈指成灰了。
氣得林北柔把劍扔了,問司空晏什麼意思,是不是在耍她。
司空晏解釋不清楚,看到吃了那麼多人、體型是她二十倍大的魔化異獸朝她沖過去,自己下意識就先替她解決了。
後來,司空晏控制住了自己,找了高階傀儡和兇殘異獸供她練習。
林北柔過關之後,強烈要求去魔域練手,司空晏卻不帶她去了。
魔域有很邪惡的東西,不是林北柔現在的境界能對付得了的,即使有他看顧,他也不能拿她的人身安全冒險。
林北柔很郁悶,失去了修煉動力,對吃喝玩樂産生了強烈興趣。
一旦司空晏不督促她修煉,林北柔就好吃懶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她喜歡看書,不是那些深奧的秘笈,看的都是市井雜書,還愛看祭神舞蹈,聽曲看戲。
各峰頭長老們投其所好,在太乙天都各個節日,還有林北柔的生辰,都會廣設宴席,邀請勝身洲有名的舞者歌者還有一衆樂師,專門為林北柔表演定制劇目。
林北柔對那些人十分喜愛,結束後的賞賜很慷慨,還叫他們“藝術家”,雖然司空晏理解不了這是什麼意思,大概是從哪個凡間國度學來的方言。
司空晏慢慢回憶着過去三百多年,林北柔每天說過的話,包括無意間透露的消息。
他似乎抓住了什麼蛛絲馬迹,另一頭藏着個巨大的秘密。
司空晏依然死氣沉沉,眼神中卻多了一點别的異樣閃爍,那是走在漆黑墓道裡的人,忽然感覺到前方有微風,又懷疑是自己錯覺。
司空晏這才意識到,他從未真的追究過林北柔的來曆。
林北柔扔進修士堆裡就找不到了,她的修為和身法都不起眼,長得倒是很順他眼,第一眼他就覺得莫名眼熟,好像很久以前見過這人。
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她的不笑,他都打心底覺得熟悉。
這樣的眼熟感,讓他忽略了很多燈下黑。
沒有她的陪伴,他需要面對無盡的孤獨、喪失感、思念和痛苦,世界仿佛成了個巨大的空洞,虛空無聊,永遠無法填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想要停止結束,卻懸挂在半空,上下求路不得。
司空晏喜歡上了睡覺,在夢裡,他可以見到林北柔,他每天晚上都會夢到她,有時候他還會夢到她在其他世界,而他隻能像幽靈一樣跟着她,不能跟她說話,也不能讓她看見他,他們隔着透明的障壁。
他看到她和其他人說話,露出笑容,總會因為失控的狂怒和嫉妒而醒來。
久而久之,司空晏控制住自己,心平氣和地待在林北柔身邊,成了一個跟蹤靈。
不過大多數時候,他和她還是像在勝身洲一樣,每天沒有變化,彼此陪伴,度過春夏秋冬,仿佛另一個無事發生的平行時空。
天明夢将醒,他總是不願睜眼,貪戀多一刻留在有她的夢中。
片刻後,夢來無影去無蹤,如朝露蒸發了,他還是會睜眼,回到冰冷殘酷的現實。
活生生的現實每分每秒都在提醒他,這個世界沒有她,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念頭像刀子一樣淩遲他,他的心髒每天都在流血,無法愈合,五内就像有無法熄滅的火在焚燒。
他開始用其他東西填補,他把林北柔的線索整理成冊,親自一筆一筆記錄,就像手賬。
意外的是,這樣做讓他的心火稍微平息了下去,從大火烤變成了文火慢煎。
第三百二十一年年末,司空晏是在凡間度過的,新春佳節,辭舊迎新,人間都城的煙花爆竹,歡聲笑語,讓他在長夜裡不那麼無聊,他遠遠坐在樓閣上,靠窗望着出來過年的人們,數着漏壺的浮箭。
三更天的時候,水滴落下,司空晏眼簾半阖,眸中幽幽蕩蕩,他們分開的時間,正式超過了在一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