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南疆習俗談夏州風貌,說這世間的人神妖鬼,光怪陸離。
就像巫錦城說的那般,隻是兩個素不相識亦無過往的旅人,在荒山野嶺的夜間意外相逢,覺得枯坐無趣,于是閑聊,打發這漫漫長夜罷了。
嶽棠先說了一個冤魂借槐木化妖的複仇之事。
這個妖鬼很聰明,汲取的陰氣也足夠,可惜複仇未成就引來了城隍廟裡巡城鬼卒的注意,雖然打退了一撥又一撥的鬼卒、道士,但最終還是被巡天天将降下雷霆,劈成灰燼。
槐木不能移動,就是最大的弱點。
嶽棠說者有意,巫錦城自然也是聽者有心。
他不用想,就知道嶽棠在暗示提醒——以南疆之力對抗天庭,隻要計謀得當,短時間内是無虞的,可是長久地拖着也不是辦法。
這正是巫錦城要面對的最大難題。
天庭無道,可那是天庭。
不管是在人間九州還是在地府黃泉,所有叛軍最終都隻有兩條路可走,一為拼盡所有力量化為灰燼,一是受天庭招安,接受敕封。
——如果哪條都不想選,那就必須提前布局。這就是嶽棠要說的真意。
巫錦城平靜地聽完,也說了一個故事。
南疆曾經有七個巫傩之族,說是部族,其實像夏州傳說裡的修道宗門,他們有的擅用醫毒,有的會煉制法器,有的能與百獸溝通……
巫傩受南疆各族供奉,也保護南疆百姓,所以不可避免地跟妖獸為敵。
這種對抗在兩千多年前被打破,南疆出了一個異常強大的兇獸。
鬿譽。
是一個鳥首白羽虎爪的怪物,極愛吃人。
巫傩七族盡滅,兇獸帶着無數妖怪踏着他們的骸骨,逼迫着巫傩七族裡不通法術或者法術低微的幸存者搬離祖地,然後鬿譽自封為南疆山神,命巫傩殘部侍奉自己這個神靈。
不從者死。
南疆百姓生亡了無數代,他們秉持着祖先的習俗,畏懼山中古老的妖獸,不停地奉上貢品,換取活命的機會。
他們甚至會勸說族人,說服自己,日子太苦了。反正多生的孩子養不起也要丢掉,荒年時老人想要節省口糧去尋死,那不如貢獻給神靈吧!
神靈不能庇佑風調雨順沒關系,隻要它們不發怒,不摧毀村寨,就已經是神靈的仁慈了。
缺少口糧,就去搶奪别的部族吧,用兩個部族的餘糧養活勝者,傷者與敗者就獻祭給神靈。
二十年就能改變一代人的習俗,兩百年呢?兩千年呢?
巫錦城飲下第三盞茶水,帶着淡淡的嘲諷笑意說:
“鬿譽為了做這個山神,約束自己,也約束手下的妖獸,一起待在神廟裡吃貢品而不是四處破壞,它還會去鏟除新出現的妖怪……南疆百姓真心信奉起了鬿譽與它手下妖獸。衆所周知,隻要能‘穩固’地方,又甘願服從天庭聽天庭指派,在天庭眼裡很有用……那麼就算它是妖獸,也一樣可以得到敕封。反正敕封在天庭眼裡不值錢。”
嶽棠眉頭緊皺,幾次想要說話,都忍住了。
他靜靜地聽巫錦城繼續說這個所謂的故事。
“沒有巫傩七族了,隻有勉強存活下來,對山神卑躬屈膝的巫傩仆人。鬿譽的口味特别挑剔,它愛吃小兒,尤愛吃巫傩族人的孩子。因為擔心越吃越少,它還特意留下了每一年的部分貢品,讓他們與巫傩族人繁育後代……”
一代代的巫傩,凡是偷偷隐藏想辦法反抗的,都被殺死、被吃掉,隻剩下麻木順從的人。
“但是沒人知道,在那神廟之外的古井裡,還隐藏着一個秘密。”
上古時期一位巫傩族長被鬿譽吞吃後,屍骸抛入山澗,枯骨殘魂借水為勢,追着族人來到了巫傩神廟,她沒有任何力量,隻能忍耐着仇恨苟延殘喘。
在等待了六十年後,她等到了繼承自己仇恨的人。
“……不是報仇的機會。”
巫錦城輕聲重複。
隻是繼承仇恨的人。
那是一具新抛入井中的骸骨,一個不甘命運又極有天賦的巫傩,也是一個執念與怨恨濃厚到經得起歲月消磨的亡魂。
新的亡魂繼承了舊者的怨恨,希望将這一切贈予未來的繼承者。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聳立在高山之巅的巍峨神廟,神像下方盡是血迹。
山神飨宴之所,萬魂葬骨之地。
怨魂的數量越來越多,它們小心翼翼地守着同一個秘密,由它們的首領來承受那份來自上古的無盡怨恨與痛苦。
終于,他們等到了一個天賦非凡的巫傩族孩童。
“那孩童前世為劍修,此世降生在巫傩族。他于萬骨血泥之中,吸納所有怨氣,堕化為魔,劍斬鬿譽。”
巫錦城将杯盞放在石面上,推回嶽棠面前。
嶽棠心神仍沉浸在這個故事中,久久不能言。
此時月落枭啼,東邊天空已然隐隐發白。
巫錦城凝視着那處,聲音起初極低,随後一句比一句更沉穩堅定:
“巫傩七族不敵兇獸鬿譽,枯骨寄生殘魂怨靈,最終等到了我,而我呢?
“天庭确實不可敵,但我會盡一切之力周旋。有朝一日,我可能會抛棄南疆,抛棄我的部下與巫傩族人,無論如何狼狽也要苟延殘喘,因為我也在等一個人。你應該聽過那個傳聞……
“妖孽降世,三界大禍,天庭傾覆,輪回倒轉。”
巫錦城輕撫着佩劍。
——他要看一看那個預言裡的人。
如果是他值得等待的,那麼他願意像無數代巫傩怨魂首領那樣付出一切,隻為傾覆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