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你在調查科也幹了一段時間了,感覺如何。”
“一切好說,都是老樣子。”
我笑着搖頭說:“我原來是在一線工作的,在信息調查科做辦公室工作相當不适應……直到現在還在适應中。”
前主任理解地點頭,低頭品了一口紅酒說。
“你看……這就是傳統,高層厭惡改變,總監部也投其所好,沿襲這一套奉公盡職的花招。如果我沒記錯,你的上司武内原本在文化|部,他對輔助監督的工作很感興趣,現在到了行政事務科做秘書……我的經曆也差不多,離開辦公室竟然調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交通部。”
他聳聳肩:“高層并不想讓人幹實事,大家都一樣。”
“您真是博學多才,在您面前,每一秒都受益匪淺。”我贊。
“恭維的話就不必了,隻要在一個地方幹的時間夠長,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會傳進耳朵。”
“原來是這樣的。”我說:“我原來還不太明白,您一說我就懂了。”
前主任點頭說:“這是一直以來的慣例,隻想讓人忙于瑣屑的工作,沒有時間思考,本能機械地執行上級命令……”
前主任咬牙切齒,臉上的皮褶因憤恨抖動。
“一旦開始質疑工作的合理性,就用話術搪塞,然後再找機會把我們調走!這就是總監部一貫的作法!”
他破口大罵:“隻顧着自己的利益,唯利是圖的垃圾,把昭和以來的精神都丢掉了。”
我的眼神深深地傳達出“你說的總監部是總監部嗎?”
前主任虛着眼睛,回以“就是你想的那個。”
“……嗯。”托腮思考。
前主任轉着高腳杯繼續品酒,喝到五分之一處,拿起酒給自己倒了半杯,也給我添上一點。
“啊,謝謝你,這本該我來的。”我站起彎腰說。
并決定做好之後的端茶倒水……酒工作,畢竟我通過信息調查科的内部會議鍛煉,已經很擅長這個了。
“小事一樁,你不用對我太客氣。”
“聽前輩您的,那麼我就不客氣了。”
前主任也曾有過雄心壯志,依照他的規劃,所謂的綜合運行辦公室——綜合運行的這部分,主要是負責社會安全方面。重點是清理網絡數據并發布預警報告,可以理解為【窗】的外駐部門。
可惜調查科一直不安好心,總監部也隻是拿辦事員當苦力對待。長此以往,辦公室的人員不是主動調離就是辭職,“綜合運行”的能力就消失了,隻剩下半截還沒來得及入土的“辦公室”,排擠在1樓陰暗角落,給調查科挑刺尋開心。
前主任原本是園林專業畢業,入職到了财務部門,期間幹得不錯調到調查科下屬,接着又去了交通部……每次工作有了起色,就去往陌生的環境,重新适應工作和環境,無法施展手腳。
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有關部門輕輕一句“考慮得不夠全面”、“沒有考慮到現有的實際情況”、“會産生無法估量的嚴重影響”,就足以推翻一項積極的舉措。
高層設計了這樣的制度,讓專業的人無法提出專業意見,行政體系越來越低效僵化——他們才是寄生在這個國家的超大咒靈。
所謂的官僚主義,大行其道的根基是對上負責制。上級需要證明自己的決策功績,擴大影響力,就會有下級拿着對箭畫靶的數據去歌功頌德。
擅長做統計的朋友都知道,隻要限定條件足夠多,PPT做得花,餅畫得夠大,基本上想要什麼數據都是可以硬做出來的。
這就是所謂的“數據造假”,隻要上下一心,各取所需,數據造假是不可能消除的。
大久保是吃過苦頭的,被現實的泥頭車狠狠創飛後沒有氣餒,該努力努力,該認真認真……折騰一番,始終收效甚微。看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該忙碌什麼,不斷逆行撞南牆。
他是束縛于大地的稍大一隻的螞蟻,苦于自身眼界方寸,也無法長出翅膀,終究無法像鳥類一樣飛翔。
更進一步的前主任眼中,我們的工作隻是高層在“鬥蛐蛐”,這何嘗不是更大的悲哀。
往深裡去思考,大久保之所以會認為調查科跟總監部打得有來有回,是因為高層希望“大久保”們這麼想,要真信就傻了。
——被現實揍得皮青臉腫,在互相攻讦推脫耗盡心力,這樣高層就可以美美隐身。
沒有人為戰争負責,沒有人為災難負責……這樣的狀況,直到徹底滅絕以前,都不會終止吧。
高層不想做任何改變。他們有權力,能調動社會資源,操縱國家機器的偉力,到頭來卻什麼都不想付出,隻想躺着統治和吸血。
日本曆史的連續性是公認的,首都沒有被外來文明攻陷過,曆史超過兩千年,皇統一直在天皇家族傳承,從未改朝換代,這意味着日本的制度、精神和倫理延續了上千年,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都沒有真正改變過。
人們世世代代,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來的,每個人早就已經習慣了,鬼魅橫行,魍魉滋生,不斷重複過去的生活模式……對一切表達出無奈、挑剔和厭惡。
這又帶來了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明知道會産生詛咒,卻不從根源去解決它?
答案也隻能指向——有意為之了。因為社會本來就是很殘忍的,詛咒也不過是在生存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制造出的【垃圾】可能說法難聽了一點,但性質上沒有偏差。
這裡是受到儒學影響的國家,這裡是國土面積狹小的國家,這裡也是宗教泛濫的國家……
所有的一切都在教人服從和忍耐,而不是反抗。
要麼去融入社會不斷壓抑自己獲得基本保障,要麼自絕于社會,去做費拉不堪的原子人。
互相埋怨,互相詛咒,如憎恨般擁抱,如擁抱般憎恨。這是屬于生活在日本這個狹島的普通人的泛式的悲哀。
……
“所以你現在也明白調查科和總監部是怎麼回事了。尤其是調查科的老頭跟我是老相識了,我現在一想到他就會渾身難受,這個尖牙利齒,兩面三刀的家夥,真是太沒有素質了!”
哪怕時隔多年,前主任提起高層的缺德依舊咬牙切齒,毫無大佬的輕松淡定,埋在心中的不滿如點燃引信般轟然爆炸。
“看我工作順利,比他們喝核廢水還難受!”
“啊。”
……這就有點極端了。
男人繼續說:“總而言之我得感謝他,從他手下過招以後,我看誰都像提着花籃的迎賓,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他再次補充:“……啊我不是在說你像迎賓。”
我的塑料笑容不變:“……啊我知道,我知道,您是我的榜樣。我現在又是應付審計又是要提交未來規劃,早就焦頭爛額了,您受過的苦我都不敢想。”
“那都是過去時了,人不能沉浸于過去的痛苦,要站起來,不斷向前看,這是我總結的成功之道。”
“是啊,您妻兒老小都以您為榮,過去真的很遺憾,除非您女兒幸福快樂才能夠治愈您受傷的心情。”
我低頭擦拭并不存在的眼淚,嗓音高貴柔美。
“沒錯,啊……确實如此。”
他贊許地點頭,對我的上道滿意地品了一口酒。
“當然不是為了錢……關鍵是要找到合适的人選。”他斟酌着。
“是的,在高專的職權範圍内,您知道的……我們有很多市區内的工作,其中一份是屬于我的,我甚至無需額外申請就可以做出安排,關鍵是找到合适的人選。”
我向他透露:“這份工作很适合剛畢業的大學生,每周隻需要上三天班,上午打卡,下午出外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