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傷心,沒心思和他分享我的性取向,不過也多虧了他的存在,我才得以從回憶的漩渦中走出來,所以不排斥他在旁邊點兵點将。
“你從沒說過你喜歡女人,那種話的說服力的确也不高。但是——”我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有着非要湊到我面前講話的儀式感,“你看着真不像。你是哪邊的?等等,容我思考一下,太荒謬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吭哧吭哧地洗盤子,同時為他答疑解惑:“Both.”
他頓時贊歎不已,鼓起掌來:“完美。”
魚湯好了,我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裹了兩層毛巾隔熱以防燙傷,伊實自告奮勇:“我來吧。”隻見他徒手端起鍋的兩邊,面不改色地挪到餐桌上。
“……”
布魯克聞到香味便過來了,對于他的誇贊我竟沒有一點收獲,不似在這第一回做菜那樣興奮。我的“想要”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起心動念,第二階段為死不罷休,第三階段為可有可無。我總是要着要着就不要了,不是我熱情消解了,而是我忘了要它幹嘛,如果我記起來,熱情應該會再度出現。
餐桌上的氣氛比早晨那頓好不少,酒是必不可少的一份子,我也懷着僥幸心喝了一點。
布魯克和我一樣醉,他喝了高度酒以後反而浮現出他那個年紀該有的老成持重來,仿佛下一秒會為了告誡晚輩而說出一大堆多愁善感的道理。但是沒有,他依舊用蒼老的嗓音說着不着調的話。
“你、你在這裡的時薪多少?不如去我家做飯吧?保證比他對你還好。”他對我說。
我的老房東聽到獵頭的嚣張發言絲毫不惱,大大方方:“完全沒問題,但你需要時刻盯防着别讓自己的屋子裡出現命案。”
果然又在炒我的冷飯,哪有像他這樣救了人還唠人一輩子的家夥,人道主義在他那就是一件易碎的花瓶。
布魯克搓了搓眼睛努力保持清醒,問我:“為什麼想着死?”
我不想談這個話題,所以隻顧喝酒吃菜。好在他們沒有追問,否則我将帶着我委屈的胃一起醉倒在餐桌上。在我迷茫的時候談論死亡正如詢問一個上錯車次的旅客終點站在哪裡,答案隻有無可奉告。
我什麼都不知道,無法回答任何以“為什麼”開頭的問句,搞不懂有搞不懂的痛苦,搞懂了也有搞懂的痛苦,總之我常常痛苦,無顔面對人類思想的說明書,我用它來虛度光陰,殘害生命。
抛開死亡,他們又開始談論“性”,以為我雙手托住下巴眼睛半睜不睜早已神智不清,便肆無忌憚地談論起來。布魯克借着酒勁問伊實為什麼不跟女人混了,Chloe有那麼令人念念不忘嗎?為什麼不再和女人出去約會了?難道要效仿他死了老婆死了兒子留着命根子沒用就成天吹牛解渴?布魯克越說越瘋狂,也越說越氣餒。
伊實自始自終避而不談,隻是将培根切了一塊又一塊,神色上也看不出什麼狀況,對此情景見慣不怪似的。我拍了拍他,擔憂地問:“他這樣沒事吧?能呼吸嗎?”此時的布魯克已經面色漲紅,不得不停止演講調整呼吸。
“可能會出問題,但他的醫療保險足夠周到。”伊實如此說道,令我感到冷血。
“嘿!”我坐正身子,忿忿不平地說:“他幫了你很多,你至少給他一些關心!”
“關心?”伊實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頭迅速地對布魯克說了一句:“吸氣,呼氣,真棒。”又面向我,向下撇了撇嘴角,“他已經是個成熟的更年期老人了。”
“……”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人要學會報恩,否則就會成為一種虧欠。初生之人空無一物,得到的一切都是恩賜,父母給予生命,要學會報恩,老師給予教育,要學會報恩,面試官給予工作,要學會報恩,愛人給予陪伴,要學會報恩……怎麼能不報恩呢?如果你不報恩,那以後誰還願意參與社會的運營呢?怎麼能不報恩呢?
“小姐?小姐?你有在聽嗎?”
布魯克的呼喚将我的魂魄拉了回來,他指了指我的臉,說:“你看起來不太妙。”
不鏽鋼刀叉和陶瓷盤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伊實幾乎是一瞬間便騰出手來捏我的臉。
“别跟我說你連酒也不能喝。”他略帶怒氣地說,還在為上回我擅自主張抽煙的事感到不快。
我愣了一會兒,直到他的力度令我不得不皺起眉頭,我拂開他的手,搖搖頭說:“我很好,隻是情緒有些激動,我以前喝了酒也會這樣,抱歉。”
伊實目光深沉地打量我,我盡力躲閃,不願對上他的視線。布魯克拖拉地笑了兩聲:“你說的是我本人……謝謝你幫我說話,我很喜歡你。”
我也回應了一個笑,但那一定不美觀,抿起嘴扯開嘴角的動作非常疲憊,胸口堵車了似的擁擠。
“我累了,伊實,我回房間了,你對她好點清楚了嗎?我很喜歡她,讓她留在這。”
這裡本就是布魯克的舊房子,他找伊實玩的時候就會在這住幾晚,所以這裡才會滞留着一些屬于他的零零散散的物品。他語重心長地說完那句話,便邁着醉暈暈的步伐去了房間。
“那麼你呢?”伊實一雙慵懶的眼神看過來,“想睡覺嗎?”
我默默倒酒算作回答。不清楚今晚我的肝髒能否守住這一城,上一次打仗還是幾年前我□□地站在浴缸裡說出“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坐便器”這一哲理的時候,我記得那時有一個人在旁邊圍觀,而現在我的身邊恰好也有一個人圍觀,也就是說,本人的洋相逃不開另一個人的大腦記憶備份。
我舉起酒杯想要一飲而盡,卻被伊實扣住了杯口。他連對他有恩的布魯克都不稀罕給點關心,難道這會兒開始關心我了嗎?
“你又要哭了。”伊實笃定地說。
我倍感荒唐,反問:“你在關心我嗎?”
“Care? Why are you so care about ‘care’?”他像在說繞口令,“我來給你解釋什麼叫做‘CARE’。Coward,Amplifies,Raddled,Experience。夠清楚嗎?”他掰着手指頭,說一個詞掰下一根,最後隻剩下一根小拇指。
“你想得太多了你知道嗎?你的瞳孔看不到一點有用的東西,漆黑一片。你的臉呆的像個木頭,要麼就是變得跟在外欠了幾萬塊那樣凄苦。你想太多了,況且你想的就不一定是正确的。”
他冷靜地奚落我,我這張木頭臉如他所說的那樣做不出反應。他為何總對我置氣,我腦袋裡浮現這個問題,又或者是,我為何總想對他置氣——因為他不懂我的過往卻時常一針見血地找到我的要害,這不應該。
我低下頭,開起玩笑:“你難道憑借這個拿到過什麼學位嗎?”
“什麼意思?”
“主修說教。”
“不,我那是嘲笑。”
“真是甜蜜。”
果然,隻要我敞開胸懷接納他的挖苦,以德報怨,他就拿我沒轍。他收走桌上的空盤子,對我說:“睡覺時間到了。”
我面前的餐盤被收走,包括酒杯。“哈哈……”我突然發笑,想到了反客為主的好詭計。
“那個,布魯克方才說的我都聽明白了,你好些日子沒找女人了。”
伊實打開水龍頭,就着嘩嘩水流聲罵道:“去他媽的。”
我閉上眼睛回想,完全上頭,“所以你吻我是想……”話語被我故意戛然而止,如此才能起到調侃效果。
“去他媽的。”伊實再次罵道,撇下水槽裡的盤子大步走過來,“我要早知道你是個蕾絲邊我碰都不會碰你。”
我的眼皮重到隻能睜開一半的眼睛,好在嘴角還能無限上揚,“你得承認,你對我有感覺,興趣!還有怎麼說來着……”
“閉嘴。”伊實氣得就差沒親手堵住我的嘴了。
“那就奇怪了,你脖子上時不時多出來的紅印子是哪裡來的?”我問,在醫院的那天我還誤會了,鬧出個笑話。
伊實摸了摸脖子,說:“沒必要告訴你,以前不是真的,從今天開始都會是真的。”
倒是硬氣,布魯克聽到這話肯定要感謝我,小小激将法就讓這人破了戒。
我去洗了把臉,然後在沙發上躺下。伊實沒有我想象那樣懶惰透頂,他主動洗了碗,收拾了廚房,并靠在窗邊抽完了一隻煙。
我阖着眼尚未入睡,在他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說:“實際上,我也交過男朋友。”
“所以呢?”伊實在地上坐下,點起一盞小燈,手中傳出翻書聲。
我翻身去看,仍舊是那本紅色封皮的書。“沒什麼,隻是,你吻我不丢人。”我說。
他擡眸睨了我一眼,“這不好笑。”
“你在看什麼書?”
“小說。”
“什麼小說?”
他不耐煩地發沖:“醉鬼就該去睡覺。”
“你不也醉了嗎?”我說。
“從哪兒看出來?”
我牛頭不對馬嘴地蹦出一句:“你好神秘。”
他被煩得不願在這待了,拿着書起身就要走,而我牽住了他的手。
“留在這。”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