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那身披盔甲的汲沣神情桀骜地站在骈車上,雙手緊勒缰繩,拉得兩匹馬的前蹄騰躍在半空,發出長長的嘶鳴聲來。而在汲沣身側不遠,透過将士們高擎的火把叢,間蠡那猶如鋒利箭矢般的冰冷視線,正直直向他射來。
老狐狸都不笑了,看來,這是要置他于死地的節奏啊。步睢心下慨歎。
可越是到這種緊要關頭,他反而越是能沉下心來。于是,下面兩個要殺他的人不笑,他反倒是笑起來。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們,打趣道:“原來是汲将軍和間大夫,不知二位夤夜來府有何貴幹?莫不是夜色黑沉,找不到回府之路,故而才深夜來此找我借宿?”
汲沣一聽此言,當即被刺激得破口大罵:“申籍!爾等小人死到臨頭竟還敢在此裝聾作啞、賣弄口舌!我看你是當真不知天高地厚了!今夜前來,正是來枭爾之賊首!爾若開門伏法,可饒爾門下食客不死!”
好生狂妄。
步睢雙手環在胸前,朝着汲沣冷笑一聲,嘲諷道:“汲将軍,你無憑無據,竟敢糾合軍隊在此對國君近臣出言不遜,真真是好大的膽子!今日你若殺我,國君必問責于你!我倒要看看屆時你該如何自處!”
“哈哈哈——”汲沣聽了仰天長笑,片刻後才堪堪止住笑。
他那雙虎目直直向步睢看去,譏諷道:“呵,可笑至極!我不過殺一貪.官,國君有何理由問責于我?倒是申少仆你……我還是好心奉勸少仆一句,臨死之人還是不要再做無謂的口舌之争為好。有什麼言語,還是留着和你祖宗說吧!弓箭手——”
“且慢!”見汲沣一心想殺自己,步睢大吼一聲打斷了下令,正色道,“汲将軍一口咬定我貪污,可有證據?”
汲沣嗤笑一聲,說:“證據?呵,有人向我告密,罪證就藏在你府中!等我滅了申府,屆時再将搜出來的罪證交由國君,你看國君是要怪罪于我,還是要鞭申少仆你的屍?”
看來,他和甘積子會面之事,确實被人告發了。
不過幸好他讓黑耳把罪證給燒毀了。至于另外一半,甘積子應當不會在這個時刻落井下石。至于告發他的趙乙……步睢心下犯了難,按理說趙乙是不會背叛他的,他和趙乙是利益共同體,趙乙幫他做了那麼多不幹淨的事,揭發申籍,趙乙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說不定還會按照連坐制一并誅殺呢。
步睢想不明白,不過現下最為重要的是在汲沣手下逃生。
于是,步睢面上故作一派雲淡風輕的模樣,他好笑道:“不知汲将軍在說什麼,下官府内沒有将軍所言的什麼罪證,惟有一堆因天寒而燒留下來的竹炭,不知汲将軍是否對此感興趣?”
竹炭?申籍将罪證給燒了?!
汲沣聞言臉色一變,立馬轉頭看向身旁不發一言的間蠡,皺眉低聲問:“大夫覺得申籍所言,是真是假?”
“不是将軍你自己安插的人麼,怎麼,信不過?”間蠡饒有深意地看了眼府牆上站着的步睢,拆穿道,“申籍此人伶牙俐齒,他之言,怎可相信?将軍還是不要在這種事上優柔寡斷了,今夜就是最佳動手時機。先行斬殺,再呈罪證,殺貪.官可是件好事,國君是尋不到由頭來責怪你我的。可倘若錯失今夜良機,那你我二人未得國君君命前來抄斬一個下大夫的府邸……将軍應當知曉後果如何。”
汲沣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眉間郁結道:“大夫所言,我自是知曉。可倘若申籍真将罪證銷毀……那你我二人可就是犯了誣陷大夫的重罪啊。”
間蠡理解汲沣在擔憂些什麼,因此他也不強逼汲沣,他說:“将軍既然憂慮,那便派一隊人馬去府中搜查便是。倘若再拖延,生了變數,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汲沣和間蠡二人在下面嘀嘀咕咕說些什麼,步睢是聽不見的,不過他還是能大緻猜出來,起碼汲沣已經起疑了,這就說明汲沣對自己安插的眼線其實是不信任的。那麼,趙乙會将申籍暗藏贓物的地點告訴汲沣麼?申籍有些不确定,倘若趙乙真的說出去,那麼他就算不死,也會落得個吃牢飯的下場。
這邊,還沒等步睢想明白,汲沣和間蠡兩個人就已經商量好了。
在一旁暗自觀戲的間蠡這時才驅車走上前來,他仰頭将視線落在步睢身上,又露出那副老狐狸似的狡猾笑容來,像個和事佬一樣規勸道:“同為虞國僚屬,申少仆何必劍拔弩張呢?不若這樣,我和汲将軍各領一隊人馬入府搜查,倘若搜不到罪證,我二人自會還少仆一個清白,向少仆賠罪。”
呵,敢入府?看來這是吃準了他不敢動手啊。
步睢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間大夫既如此說,下官又怎敢拒絕?”
下一刻,他斂笑,冷聲下令道:“來人!将門打開,迎二位大人入府!”
話落,他也順勢下了府牆。
府牆之下,聚了一堆門客、家仆,待他們聽到步睢命令後,個個開始惶遽不安起來。見步睢下來,更是擁擠上前,圍着他七嘴八舌地哀呼。
“家主怎可讓他們進府?這豈不是引狼入室!不可不可啊!”
“主君何意?閉門還可堅守一時,可倘若打開府門,屆時我們可就毫無還手之力了啊!”
“主君,不可開府門!我願保護主君沖殺出去!”
……
衆人雖嘈雜,卻實是忠心。
而這份忠心也不禁讓步睢心生感慨:沒想到這申籍對自己府中人還可以,除了答應提拔門客之事沒做到,其他方面倒還真沒虧待過他們。
可雖然忠心,卻對政.局了解的不夠多。
不過無妨,被衆人吵得頭大的步睢耐着性子說:“大家靜一靜——聽我說幾句。”
衆人一見他發話,這才漸漸息聲,停了推搡。
“諸位,”被衆人圍在中央的步睢開口說,“若是諸位還信得過我,還請聽我之言。今日之事,确實是我的過錯,我虞國律法規定,若是大夫犯法,其家仆同罪,門客可自行脫府而去。今日若我當真入獄,諸位可不必再留府,盧尚——”
“小人在!”家宰盧尚連忙應道。
“去府的客人每人可領錢币五十刀,布帛兩匹,屆時由你全權操辦此事。至于府中仆從……若是今夜我被捕,就請大家能走的便走罷。如若大家走不了,我也盡力乞求國君能寬宏諸位。”話末,步睢又深深歎了口氣,似是臨終之人在向親人道别一般。
而聽到步睢如此關切的話語,衆人亦皆有所動容,他們紛紛眼含熱淚,情不自禁地喊起“家主”“主君”來。
“家主——”
盧尚正欲說些什麼,步睢卻揮手止住了他,說:“諸位不必多言,将門打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