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柳畢竟不是紀棠知己,他們甚至連朋友算不上,充其量隻是一起一場買賣的交易雙方。紀棠的目标是落紗羽衣,上官柳要的則是靈拂痊愈,身上,以及心上。
靈拂已讓上官淮柔安撫好,表面上看,的确如此。她安靜地像一隻睡熟的小貓,隻是眼睛睜得大大的,荷花水霧映在其中,沒有神采的瞳仁愈發空曠而又呆闆。
情,能讓一個活潑驕傲的姑娘變成木頭似的,真是個神情的東西。
紀棠想着,不由觑了一眼上官柳,上官柳注意到了,并不在意,面上一片閑适。
她記得傳言說他們會成婚,上官柳就在站在此處,靈拂甚至沒有投來一個目光,始終如一的凄萎,水池裡一朵開到一半意外枯了的紅蓮很像她。
她的神傷顯然不是為了他。
紀棠咬住嘴唇,忍了忍,心中盤算觸及了上官柳隐痛,他是否會就此毀約。這個代價是巨大的,沒有他,尋找落紗羽衣必然要經曆許多波折。
思來想去,紀棠還是開口道:“殿下認為,靈拂公主心裡的郁結出在哪裡?”
落紗羽衣她終會找到,但這段孔雀王子和赤靈公主的愛恨糾葛,多年後也許就成了一段王室秘辛,錯過了,再無機會吹開蒙在上面的塵土。
上官柳雲淡風輕搖着扇子,雲淡風輕笑了笑,最後雲淡風輕反問道:“你以為呢?”
紀棠聳肩,“我與她不熟,不比殿下,和公主多年情誼,她心中想的是誰,我不知道。”
模模糊糊現出一個人影,浮在紀棠眼前晃了晃。
十二骨折扇抵在手心,慢慢敲了兩下,“你是個聰明人,一定看出來了。”上官柳笑了一笑,“為何不說呢?”
紀棠憶起在凡間,第一次和靈拂見面。她面對明梧的羞澀舉止,實在很像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女,可很快,她卻冷淡了他。那種冷淡并非出于矜持,隻是單純的不在意。
蒼白的面色,冷峻的眉……
紀棠微微勾着嘴角,她心裡似乎已然清楚明白,靈拂的害羞與其說是對明梧,不如說是對着他那雙眼睛。
未婚妻愛慕着别的男人,對未婚夫來說,未免有一些殘忍,但這殘忍的事情出在上官柳身上,紀棠卻沒來由覺得開心。大概是他總高高在上,何時都不落一絲下風,所以看他受到挫折,才會有此番心情。但她隐隐又覺得,靈拂一事是刺激不到他的,真能刺傷他的人,被他藏得很深,除了他自己,無人可以觸及。
每個人心裡都藏着一個秘密,不能讓人知道,可終有一天,它會被宣之于衆。屆時會怎樣,紀棠不敢往下想了。
思緒至此,那快樂的心緒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便臉上還挂着笑容,她自己知曉,這又是一張假面。
“怎麼不說話了?”上官柳擡眸,瞬也不瞬看着紀棠,“你很喜歡走神。”
讓他莫名關切的語氣一灼,紀棠心裡咯噔一下,頃刻又想到這不是他的作風,旋即揚起臉來,擲去疑惑的目光。
飄渺的霧氣朦胧細軟,連帶着上官柳高冷清傲的臉都柔和下來。粼粼波光在他眼中,他的眼睛粲然若星。
又是一雙好看的眼睛,紀棠想。
上官柳走近一步,骨節分明的手在紀棠眼前晃了晃。“又走神了?”
紀棠難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編個說辭含糊過去,隻聽他道:“這是個毛病,得治。”
便是年逾古稀醫術高明的大夫,在診斷最拿手的病症時,也不會有此般斷然的語氣。
笑,冷在紀棠臉上。
他人的苦痛縱然不能消解自己的,好歹算是一種安慰,總比沒有好。
她于是奚落他道:“我總想着給你留幾分面子。”
上官柳不置可否地笑笑,秋水似的眼眸中不起波瀾,半晌,道:“這是承認你知了?”
“算是吧。”
上官柳若有所思,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搖着扇子,面色如常。朵朵綻開的紅蓮像是燒起的大火,他立于花火前,白衣飄逸,溫雅風流。
紀棠見此,心中又泛起癢來,拿話激他道:“你是個小心眼的人,卻是個度量大的男人。”
上官柳扯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看着紀棠,“這句話隻對了一半。”頓了一頓,“我是個小心眼的人,更是個小心眼的男人。”
紀棠蓦地感覺背心一涼,她以為是水霧貼到裸露的皮膚上,凝成了水珠,讓風吹了的緣故。
上官柳走進一步,悠然而笑:“女人喜歡記仇,其實很多時候,男人更喜歡。”
紀棠看着他臉上明晃晃的笑,心裡一顫,匆匆收了目光,低頭間,忽然想起一段往事來。
很久以前,久到她自己都忘記了是什麼時候,那時她莫要說講幾句漂亮話來,便是連一個适當的笑容都做不出。
戰神之女,這樣的身份,注定了她會有不少應酬。她年紀尚小的時候,對人總是充滿戒備之心,常常瞪大了眼睛,闆着臉對人。後來大了些,知道這樣不好。
人人都偏愛會笑的姑娘。
喬芸芸便很會笑,她天真的以為這是她讨喜的不二原因,她便暗戳戳的希望變得會笑,變得和她一樣。于是常常練習笑,在屋子裡就對着銅鏡,在外面就對着天河的水波,後來學會了結水幕,不拘是什麼地方,隻要沒人,便幻化出來練習。
初時很不好看,僵硬得好像木雕學徒塑造出的失敗木偶,透着涼飕飕詭異與可怖。再後來,稍稍好了一些,不那麼呆闆了,但用力過猛,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刻意裝出來的。
笑其實很簡單,眼睛一彎,嘴角一彎,便是了。
她在修煉法術上沒有天分,上手此道卻容易得很,不久,已可以笑得自然妥帖,挑不出一絲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