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12年,基地中的科學家們反複設計推敲容納永生者的航行器并制定航線方案,工程師們來回計算核電燃料并打造機身與動力系統,程序員們全力研發擁有尖端演算力的航載人工智能。
即便在基地之外,也有各類曆史學社會學等人文專家們開着密密麻麻的研讨會,試圖甄選出足以收入智慧果“漂流瓶”的優秀人類文明成果。
福悠也從沒有閑下來過。
她極其配合地進入全封閉基地,不厭其煩地接受調查人員們的刨根問底,生物學醫學組的頻繁試驗,心理學專家組的定期訪談,為不少研究者貢獻了大量素材與論文報告。
人類最後一名永生者不僅态度積極良好,而且沒有進食需求,身體狀況永遠保持健康穩定,閱曆豐富精神強大,哪怕有睡眠障礙的小小瑕疵,也毋庸置疑是人類乃至地球上最合适星際航行的船員。
尤其是在真空環境中,不管受到多重傷害都能自我修複這點,地球上能與她相提并論的生物隻剩水熊蟲了。(注1)
十二年裡,福悠在基地中日複一日地接受訓練并學習航天知識,漸漸比基地中的大多數人都了解旅行者2154号的每一個零部件與接下來的每一條航線。
在基地内開始出現不少新面孔的最後幾年裡,她已經熟練掌握了包括“飛船受損後的修複方法”、“被迫解體時該把自己綁在哪塊闆上”、“遇到不同等級外星生命後該如何反應”等上千種預案方案。
所有工作人員都認識她,卻總是很難想象這個笑容淺淡的清秀女人,是傳說中的永生者,是在任何極限測試下都能複活的不死怪物。
對她,有人狂熱又嫉妒,有人好奇又敬畏,也有人等閑視之,隻是把她當成大一點的船載小動物。
福悠比較喜歡和最後一種人相處。
然而,十二年的歲月雖沒在福悠身上留下任何印記,卻能使青年程序員小夥脫了發,使中年研究員抱倆娃,使年邁的科學家眯起眼也看不清她的臉,也使太多人太熟悉她了。
所有人對旅行者2154号的未來心知肚明,有人下意識疏遠她,也有人因為工作與她長期相處,越來越無法單純地将她當成送上太空的第一隻猴子。
羨慕的人不再嫉妒,敬畏的人更加敬畏,淡然置之的人看向她的眼中逐漸凝上沉重的悲哀。
當旅行者2154号的發射天數倒計時進入三位數時,有内部人員向國際人道主義組織進行抗議并試圖掀起輿論全力阻止她登船。
不管這背後是對手勢力的挑唆,還是想把她永遠留在地球研究永生的組織們的不死心,或者是人類特有的同理心與憐憫在作祟。
很快,福悠的活動範圍進一步受限,身邊常接觸的人都經曆了大幅度調動,所有随行人員及課程負責人也開始以排班制進行輪換對接,連基地裡的心理咨詢師都多了許多。
在她的專項心理醫師被調離前與她進行的最後一次會面中,那個溫和優雅的女人打開了電磁信号幹擾,問了福悠最後一個問題。
“我希望你能對我說出真心話。福悠,你真的不後悔嗎?”
光陰染白了女人的鬓發,她出神地望着對面十二年如一日的永生者,嘴唇有些顫抖。
“你知道嗎……在你加入項目前接觸過的衆多心理咨詢師中,我是最認可你有足夠的精神強度來完成這項任務的。”
“你确實很完美……可我卻開始後悔了!”
向來和藹自持的心理學專家絞緊雙手,語氣急促地吐露着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想法。
“即使是無期徒刑也比那狹窄囚籠好受!”
“即使是死亡也比這無盡流放來得輕松!”
“你已經經曆過足夠多的……苦難,又為什麼要遭受這種折磨!就因為你能永生嗎?!”
她的眼眶發紅,語氣咬牙切齒。
“那艘船就不該載上任何人類!任何有自由意志的生命!”
當門外的随行人員在警報聲中強行破入房内架起咨詢師時,女人仍兀自掙紮嘶喊着,精心盤起的頭發淩亂地散落下來。
她的眼睛恨恨掃過除福悠以外的在場所有人。
“我是劊子手!我們都是劊子手!這裡的所有人都是!!!”
“你們不知道嗎?!即便我們死去,她都會永遠活在那酷刑之中!!!”
“告訴我!福悠!你後悔嗎?隻要你說不想上去!我們就能發動一切辦法阻止你上去!”
“隻要你說你是非自願的,我們都能幫助你!就算是老項也沒辦法強迫我們所有人推進這個項目!”
不知道是被女人從未展露過的瘋狂懾住,還是同樣想聽一個回答,訓練有素的警備人員們壓制着女人往外拖的步伐頓時放慢了些。
“……安老師。”
那個人終于開口了,她的音量不大,一如既往的平靜語調使室内所有人下意識停下了動作。
角落裡,恢複運行的監視鏡頭無聲地對準了她。
相貌年輕的黑發女人包容地望着年歲遠不及她的心理醫師,望進她焦急懇求的眼中,緩緩露出一個疲倦又真實的微笑。
其實在往年的見面會發布會中,面對衆人對其勇氣的褒獎與來自長.槍短炮的探究,她曾多次重複強調過自己的自願性與不後悔,也順口說過諸如“這是我的畢生心願”、“我從小仰望星空喜歡星辰大海”、“全世界我都去過了現在就想上天看看”這類理由。
但這次,她終于給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回答。
“謝謝您,安老師。”
“其實,不管是囚籠還是流放,這都是我最想要的。”永生者揚起嘴角。
“謝謝你們。讓我覺得這一切都有了意義。”
失敗的醫師頹然望着面前這位她從未真正懂過的病人,終究忍不住痛哭出聲。
*
“安老師也好,芳賀晴子也罷……”
甚至還有最後送别會上喝多了輪流排隊拉着她哭喊要不還是别走了的那幫人。
“明明她們都在為自己的執念與使命……努力,為什麼最後總因為我而試圖放棄呢?”
是我的外表太年輕讓她們産生同情了嗎?
是我的演技太好讓她們多出了錯覺了嗎?
我是否又欠下了什麼沒法償還的債呢……?
被擰幹晾起的抹布迎風飄蕩,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