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信他!”
甯聞禛在噩夢中脫身時,記憶還停留在夢中的滿目猩紅,他幾乎是彈跳着醒來,呼吸急促,心髒也劇烈跳動着。
遲滞的思緒緩緩回籠,甯聞禛首先察覺到汗濕的衣衫,隻覺陰涼的氣流順着地面鋪開,一點點侵襲入骨髓,呼吸間都能凝成白霧。
忽而,他眼神一凝。
這裡還有第二道呼吸聲!
他倏然擡頭望去,隻見面前的黑暗裡,正模模糊糊伫立着一道濃墨般的黑影。那人身着純黑披襖,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就站在黑暗中,安靜凝視着牢裡的人。
“你來了。”
認出了來人,甯聞禛吐出一口濁氣,他靠牆支起身子,屈着右膝,整個人松散閑适,就好像方才狼狽的那人不是自己。
那人沒有吭聲。
甯聞禛似乎早有預料,勾唇笑笑:“我都和你說了多少次,不要相信别人不要相信别人,你總是犯一樣的錯。”
還是死一般的寂靜,他聽見衣袍窸窣作響,像是那人撩起了衣袖,随即,一點火光點亮了整個地牢。
在驟然亮起的刹那間,他似乎窺見了那人冷峻的臉龐,以及上面一閃而過的痕迹。
像是零星的水光。
奇怪,他怎麼會流淚呢,許是看錯了。
隻是一瞬,還不等甯聞禛反應過來,火焰就熄滅了,黑暗再度襲來,他怔愣片刻,許久才從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中咂出幾分不尋常的意味。
“你學會了,真不錯。”這是一句由衷的感歎。
話音落下,沈揚戈終于舍得開口了,他似乎就在等這句話,回複得極慢,幾乎是一字一頓:“五蘊骨是個好東西。”
甯聞禛笑意微斂,他無意識撚斷了手下幹枯的草莖,擡眸望着面前黑黢黢的陰影:“當然好了,萬裡挑一的根骨,不然也不至于從你身上取了,放在我身上。我不是說過嗎,為什麼要帶你回來,不也就是為了它?”
又是死一般的寂靜,那人定定地注視着他。甯聞禛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清楚自己臉上的表情,想必也是自己想象中的風輕雲淡,找不出半分端倪。
想到這裡,他的眼神愈發平靜,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分漣漪。
沈揚戈又安靜地站了許久,他本不是耐得住的性子,如今屢遭變故,竟是反常地沉穩下來。
甯聞禛背靠着粗糙的牆面,上面凹凸的沙石硌得有些疼,他用力往後貼去,好讓脊背的不适加劇,從而能忽視後頸若有若無的隐痛——就像是有一根牛毛細針,時不時挑着他脆弱的神經。
他的唇色發白,輕輕一舔,隻覺一點血腥從舌尖蔓延開來,想必是太久沒喝水,渴得幹裂了。似乎還看不到那人離開的意圖,甯聞禛歎了口氣:“你恨我吧。”
沈揚戈低低笑了一聲:“是,我恨你——可他們求我放了你,你覺得呢。”
甯聞禛道:“如果你要我的命,我可以給你。”
“沒那麼簡單,我為什麼要你的命呢?”出乎意料的是,沈揚戈上前一步,他用手指勾起鏽迹斑斑的鎖鍊,響起嘩啦啦的撞擊音。
“甯聞禛,我要你為一切贖罪,我要讓你嘗嘗我的痛苦。”
他的語氣平緩,字裡行間卻帶着令人心驚的恨意。
還不等甯聞禛反應,隻聽哐啷一聲,繁瑣的鐵鍊重重墜地,那人邁着步子往裡走,俯身一把就攥住了他的手臂。
随即,一股大力傳來,甯聞禛忍着耳中嗡鳴,他被強行拽起,近乎踉跄地被拖着往外走去。
雷雲霆等人早在沈揚戈去地牢時,就焦急地候在了外面。他們不時踱步,又踮着腳往裡張望,卻始終沒見人出來,已經打算闖進去時,就聽見地牢裡面傳來了淩亂的腳步。
眼見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來,他們臉上的笑還未綻開,就見沈揚戈冷着臉,步子邁得極大,絲毫沒有理會甯聞禛是否跟得上,更沒有分出半分目光,洩憤一般,冷着臉自顧自地往前走。
他将甯聞禛拖出地牢,徑直拽過長街,拉到褪色的朱漆城門前。
綿延的城牆呈現出與荒漠一緻的顔色,它們高聳着、環繞成了一個銅牆鐵壁的牢籠。
“甯聞禛,你想離開對吧。”
甯聞禛突然從黑暗的地方來到陽光下,眼前有瞬間的恍惚,一時看不清那人臉上的臉色,他收回了目光,輕輕“嗯”了一聲。
幽都城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
那人沉默了許久,甯聞禛聽他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
“如你所願。”
沈揚戈徑直擡手,沉重的城門發出了古朽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它緩緩順勢而開,露出了外面茫茫黃沙,以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