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綢落下,轉經輪安靜躺在匣中。
世代守護轉經輪的隐秀大師雙手合十,歎息道:“派人持轉經輪入城,這也許是讓幽都解脫的唯一途徑了。隻可惜,此乃天地生的神器,哪怕是仙人也不一定能啟動,佛門人才凋敝,尚不曾有人能喚醒轉經輪。”
衆人了然,隐秀的意思非常明确,他們出了真言淨世轉經輪,這持輪入城的人,得從其他人裡面出。
雖然旁人都知道秃驢們打的是破财消災的念頭,但也隻能附和認同,畢竟這轉經輪好歹是個舉世難得的神器,人家破的财也太多了,再去指谪就不太有理了。
可是也不意味着不出錢就該出命啊!
若是能簡簡單單地派遣弟子送死,他們自然不會多廢一句話,但很明顯持轉經輪的隻能是有能力的長老掌門,也就是說,隻能他們親身上陣。
是活着不好,還是受人供奉不快樂?
他們個個都是修真界有頭有臉的人物,沒必要為了一個鬼城冒如此風險,但礙于面子,卻又沒人願意做第一個打退堂鼓的慫蛋。
局面便這樣僵持下來,各人心懷鬼胎,卻無人吭聲。
靈修掌門花白須眉下的眼睛骨碌一轉,他擦幹眼淚,向前一步,大義凜然道:“算起來老夫已經活了千年,已經夠本了,剩下的事就交給小輩們吧,這轉經輪就讓我來拿!”
事情解決得太過突然,場上一時間鴉雀無聲,似乎被靈修掌門的一番話震撼住了。
其實這話别人說沒什麼毛病,但是誰人不知靈修一派掌門是出了名的貪生怕死、膽小怕事。
為了養生,他一個千年老參精天天飲參茶,泡參澡……
這話從他的嘴裡吐出來,簡直是盲人拉胡琴,離大譜了。
精怪化形的靈修們,笨的笨,聰明的聰明。跟在靈修掌門身後的童子們,有的一瞬間福至心靈,猜到了他的意思,嘴一癟淚就落,一時間,靈修那邊的哭聲震天動地,像是馬上就要給掌門填土送葬了。
在衆人注視的目光下,靈修掌門走到了千年紅檀木的寶架前,向着鎏金古樸的轉經輪伸出了枯瘦的手。
他拿……拿……
拿不起來。
隻見靈修掌門緊緊地握住轉經輪柄,臉憋得通紅,手都用力到骨節發白,寶架上的轉經輪依舊紋絲不動。
幾番嘗試,靈修掌門的額發皆濕,他頹然放了手,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甩了甩寬袖,痛心道:“轉經輪不愧為傳世奇珍,入手重達千斤,老夫無能,竟是拿都拿不起啊!”
話音落下,他還像模像樣地咳了兩聲。
衆人:……
竟然還能這樣玩兒?
果然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鼈,他能主動把腦袋伸出來送死?原來隻是虛晃一槍,得了便宜還賣乖。
衆人面無表情地瞪着死魚眼,看着他們靈修一脈相承的高超演技。但是吧,雖然長眼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在演,卻沒有一個跳出來戳破這場拙劣的表演。
雖然很敷衍,但也給在場的各位打開了新思路——我想去,可是我不能啊,連轉經輪都拿不起來,怎麼可能進九問城呢?
思路開拓了,前途就光明了。
在靈修掌門的點撥下,幽都外的魔息稀薄處,三界鼎鼎有名的人物,競相使出自己渾身解數,讓這一場衆人心知肚明的滑稽戲演得更加生動。
百裡外,是在煉獄哀嚎的萬千冤魂,而眼下,是鬧哄哄如市井街頭的戲台子。
所有人都僞裝得很努力,他們捏引火決發汗,用氣血逆行讓自己面紅耳赤,扯着破破爛爛的遮羞布,上面還得沾着别人的鮮血寫着“為天為民”。
佛門的隐秀大師看着時候差不多了,正準備用“轉經輪乃佛門聖器,在場諸位都無法操控也是合情合理,天意如此便不必強求”的說辭來結束這場鬧劇時,亂哄哄的人群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
一雙修長的手,穩穩地握起了那柄“重達千斤、無人可撼”的真言淨世轉經輪。
轉經輪順勢轉動半周,發出清脆的“咔哒”音。
那雙手的主人,輕而易舉地扯下了諸人的遮羞布,他在每個人的臉上扇了響亮的巴掌——其實他們的說辭本就漏洞百出,若是像靈修掌門這般的大能都拿不起轉經輪,那雜役弟子又是怎麼将“重達千斤”的寶器擡過來的?轉經輪又是怎麼安安穩穩地待在紅檀木匣上的?
但有很多事情,看破不說破。
“這趟,我去。”
沈淮渡身後負劍,僅用簡單的玉冠束發,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值錢的物件,但那雙眸子卻如沁水的寒玉一般,泠然清冽,帶着劍修獨有的銳意。
“沈施主,你入化神不過三載,根基還不穩,而觀這魔息之烈,怕是仙人來了也不能全身而退,還望施主三思而後行。”隐秀大師摸着念珠勸道。
沈淮渡卻是收好了轉經輪,他的眸子和拂雪劍一般,帶着足以撕裂污濁的淩冽銳意,道:“無妨,佛門慷慨,願為蒼生獻出至寶,在下不過命一條,何懼生死。”
有人願意以身犯險,場上衆人松了口氣,又開始熙攘起來。
就像凡俗界過年時,待宰牲畜的名單終于塵埃落定,豬圈裡的逃過一劫的住戶們又能歡天喜地地繼續嚼糠了。
眼見沈淮渡頂着淩冽罡風,身影徹底消失在漫漫黃沙中,衆人眼底欽佩是有的,可随即,不知何處響起了竊竊私語的聲音。
“那個,沈劍聖進去了,那伽音仙子不是……”
“對哦,他們還未結契。”
“那咱們不是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