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周府出來後,甯聞禛捧着藥,重重松了口氣。
他總以為會很艱難,卻出乎意料地容易,異樣感始終萦繞在心頭,像是萬裡晴空中,無端凝聚起一團烏雲,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而且自從來了邳州,他總覺得暗處有雙眼睛,正死死注視着自己,黏膩又陰毒。
像是隐匿在洞穴深處的毒蛇,冷冷睥着獵物的一舉一動。
就像現在!
他赫然回頭,可人聲鼎沸的街道滿是歡聲笑語,身後隻有嬉笑的孩童高舉着風筝,撒歡地穿梭,他的父母守着小攤,含笑望着自己的孩子。
銀鈴般的笑聲撒了一地,無數影子晃動着,在暖黃的夕陽下,街道像是一條波光粼粼的河。
甯聞禛有片刻失神,倏忽間,幼童猛地拐彎,撞到他的腿前,一屁股墩坐了下去。
咔嗒!是木條折斷的聲音,“老鷹”摔在地上,被行人踩了一腳,翅膀霎時斷了半截,有氣無力地耷拉着。
小孩呆呆地看着它,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眼圈霎時紅了。他癟癟嘴,忍了半天,卻還是扯着嗓子嚎了起來。
“哇!”他扯着風筝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守小攤的父母從人潮中擠了過來,他們穿着打補丁的粗布衫,額上還有曬出來的汗珠,見自家孩子沖撞了人,對方還氣度不凡,衣着華貴,心裡直打鼓。
父親結結巴巴開口:“對、對不起,孩子不懂、不懂事。”
女人則是一把将兒子掖起,她看着那人衣衫上蹭上的一抹黑,又垂着頭,抿着幹裂的嘴唇,在圍裙上蹭了蹭手上的汗漬。
看起來可貴了,不知道要賠不。
小孩似乎也知道自己闖了禍,瑟縮着藏在父親身後,怯生生地抽噎,他眼裡啜着淚水,看見自己的寶貝風筝時,又不争氣地掉了兩顆金豆豆。
甯聞禛看着他們拘謹的模樣,便蹲下身來,撿起風筝遞了過去:“下次小心些。”
男孩擡頭看了眼父母,見他們沒有反對,壯着膽子接過了,聲如蚊呐道:“謝謝。”
“公子,實在對不住!”男人又重重揉了把兒子的腦袋,“讓你不看路!七文錢呐,壞了就别玩,等你攢夠再說!”
甯聞禛笑笑,目光又落在孩子臉上,隻見他委屈巴巴地抿着嘴,死死揪着線,眼見着又要掉眼淚,便從自己的袖中攏出幾枚銅闆。
“買隻新的吧,要去空曠的地方才飛得高。”
“這、這怎麼行!”男人連忙擺手。
女人也“唔唔”地搖着頭,她扯住兒子的後襟,生怕這個不省心的崽接過——此時甯聞禛才發現,面前的母親應該有口疾,始終不發一言。
孩子憋着一包淚,他看着銅闆,咽了口口水,卻還是搖搖頭:“不用。”
“或者我買了你這隻,你再去買隻新的。”
男孩頗為意動,他又怯怯看了眼父母,想要風筝的心還是壓倒了理智,鼓足勇氣接過了銅闆,抹了把眼淚道:“謝謝哥哥!”
“你這孩子!”男人有些惱了,伸手就要拽過這個臭小子,忽而面前探來一隻斷翅的“老鷹”。
“這……”他猝不及防,捧過了那隻破爛的風筝。
“補補還能用。”甯聞禛解釋道,“我用不上。”
說到後面,他的笑容有些淡了,顯出幾分疏離,隻收回目光,微微颔首後與他們錯身而過。
怎麼好像突然不高興了……
兩夫妻對視一眼,膽怯地縮縮脖子,他們揪了揪自家孩子的臉蛋,圈起風筝線便慢慢往小攤走。
總之,無事發生就好。
甯聞禛孤身往城外走去,那隻風筝的模樣卻始終萦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之前也有一隻,是油紙糊的面,黃澄澄的,摔壞了三角鼻。
是沈城主送給他的,後來他送給了沈揚戈,告訴他這是他父親親手做的……可時至今日,他從來沒有見那人拿出來過。
哪怕一次。
曾有無數次,他想要問沈揚戈,是不喜歡嗎?明明修好還能飛,明明他那麼珍惜,明明保護得那麼好。
他怎麼不喜歡呢?
可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下。畢竟是他讓沈揚戈幼年失怙,作為罪魁禍首,他又有什麼立場開口揭開那段往事。
現在,他再也不需要忍讓了。
他們互相憎恨,背道而馳。
那隻風筝究竟會腐爛在哪個角落,都再與他無關。
*
城外野林。
夜幕霎時沉了下來,像是驟然打翻了濃墨,黑暗如潮水般吞沒了一切。林間的夜行者紛紛舒展身軀,開始狂歡。
咯咯咯,嘶——
草蜢在暗處翕動着空腔,發出刺耳的嘶鳴,像是有誰在竊竊私語。
甯聞禛坐在背風的陡坡下,他清掃出一片空地,燃起火堆。烈焰在瑟瑟風中顫抖,将他落在土壁上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明明暗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