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就會将他舉起來，托在脖子上坐着，會帶着他爬上最高的沙丘，看着沉沉欲墜的夕陽。

落日在一大一小兩雙眼裡燙出光點。

他的祖父會用手指劃一道長長的線，告訴他，他能從這裡開一條長長的路出去。

一直開出去。

像他父親說的那樣。

可他沒見過他，傳說中的沈淮渡，傳說中的祖父。

楊見山掰碎最後一塊塞進嘴裡，拍拍手：“太爺爺能下床以後，給他蒸了一屜包子，他帶走了兩個，說是給家裡人的，也算是我們的報酬。”

他認真道：“沈劍聖是一個很好的人。”

沈揚戈道：“我知道。”

“你也是一個很好的人。”

聞言，沈揚戈愣住了，迎着那人真摯的目光，他突然笑了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不知為何，他的眼有些熱。

“在進山之前，我其實就想好了，我家四代就出了我一個有靈根的，大家都指望我能學沈劍聖鋤奸扶弱呢！他救了我們，救了全村甚至全縣人的命，如果明知道你有難，我卻沒救你，怕是回去腿都要打斷。”

“所以啊，其實在金漆崗走丢的時候，其實我是有點慶幸的，也一刻都不敢停——如果能找到你，一定要想辦法把你偷偷帶出來。别說，我的運氣還真好。”

“我的運氣一直都很好的。”楊見山嘟囔着，不成想說漏了嘴，“小砀峰都殺瘋了，酉峰也打沒了，還好我先找到你……”

沈揚戈愣住了，他的目光落在楊見山臉上，帶着一絲微弱的僥幸，問道：“周前輩他們……”

楊見山此時才反應過來，這些天沈揚戈一直被追殺，應該沒有聽到消息。

他自知失言，四下張望：“那什麼，我先看看今晚到哪兒安營吧。”

“他們怎麼了？”沈揚戈一把拽住他的手臂。

再擡眼時，楊見山的眼眶已然紅了，他嗫嚅着唇，半天才小聲道。

“都不在了，他們戰死在小砀峰，酉峰也死得差不多了……他們照着名錄一個個殺的，長生殿供着命燈，六百七十二盞，全部都滅了。”

沈揚戈的手松開了，遲遲說不出話。

楊見山愧疚低下頭，他正欲離去，就聽身後傳來了一句話。

“不值得。”

不值得？

一瞬間，楊見山的腦海裡閃過很多東西，它們堆在胸口，像是浸濕的棉絮一樣，層層疊疊，捂住口鼻，讓人無法呼吸。

無名火起，他蓦然轉頭，惡狠狠道：“怎麼不值得！”

“殺人就值得，救人就不值得？如果沒有因，哪來的果——歸根結底，所有的過錯，都不該是好人來承擔！”

“妖怪吃人是我們的過錯嗎？那些為了保護家人犧牲的村民，能說是不值得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沈揚戈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那麼激烈，他眸光黯淡，隻搖搖頭：“我隻是覺得，我沒有那麼重要，為了我一個人，搭上那麼多人的命，怎麼算都不值得。”

“如果可以換回他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可如果要所有人的命換我的，那太不值得了。”

“可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價值——”

楊見山目光堅定：“我們必須告訴這個世道，告訴所有人，你願意為了所有人拼命，那麼同樣的，我們也願意為了你拼命。”

“我們不能讓一個好人被辜負，如果你都死了，以後還會有誰站出來呢。”

沈揚戈的喉頭動了動，他錯開眼，強行咽下淚光。

楊見山又緩和了語氣：“揚戈，老天長着眼呢，不然怎麼偏偏是我找到你，偏偏我們闖出來了……”

他蹲下身，哥倆好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念叨着要回家。我帶着你沒日沒夜趕回來，差點一頭紮進包圍圈裡了。”

他指着前方：“喏，就進去的路，他們已經守着了……我在外頭的鎮上歇腳，恰好看見了劍閣的标志，這才沒自投羅網。”

“說到底，那是老天在幫我們呢。”他笑了起來，眼底一片澄澈，沒有絲毫陰霾。

沈揚戈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沉默片刻：“我知道怎麼繞開。”

“真的嗎？”

楊見山眼裡迸出驚喜的光芒，他一撫掌：“太好了！我正愁着怎麼過去呢！”

“揚戈，這兩天來了很多人，我懷疑他們已經發現你不見了，正往這裡趕呢。你記着，明天你繞開就進去，頭也别回！”

“你呢？”

“我送你一程，然後就得回去了。他們又不知道是我，以後，我就學着沈劍聖那樣，仗劍江湖，斬妖除魔！”

說完，楊見山就站起身，他伸了一個懶腰，哼哧哼哧地開始墊幹草。

天像是巨大的蔚藍穹頂，上面灑滿了碎鑽般的星子。兩人圍在一叢灌木旁，篝火簇然亮了。

沈揚戈繼續小口地啃着包子。

他的臉映襯着橘紅的火光，長睫垂落，扇動着落下淡淡的陰影。

像是啃着栗子的花栗鼠。

忽然間，他聽見身後仿佛傳來了一個聲音。

“揚戈——”

很熟悉，夾雜在風裡，含糊不清，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沈揚戈心念一動，轉頭看去，身後卻空空蕩蕩。

是誰呢？

他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