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又落在了自己的發上。
像是落了一層白雪,浸染着霜色。
醜得不行。
沈揚戈撇撇嘴,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認出他了。
他們……
一想到他們,他又止不住地開心,恨不得時間過得快點,再快點。
他已經等好久好久了。
已經迫不及待了。
英娘他們沒有騙他,轉經輪一定能把他們全部都帶回來。盛逢、阿魚、還有雲州、酉峰,所有人都能回來!
想到他就高興地睡不着,便穿戴整齊,規規矩矩地坐在城主府門口曬月亮。
寂靜無人的街道沒有一絲聲響,沈揚戈已經習慣了寂靜,可馬上這裡就能熱鬧起來了。
雷叔會拎着小木馬,英娘會端着熱氣騰騰的長壽面,華姐姐會舉着一隻風筝,三角的,撞歪了鼻子。
還有聞禛……
聞禛就會從街的那頭走來,他會提着一盞燈籠,牽起他的手捂着,直到兩人體溫一緻。他會一路牽着他回家,穿過漫漫黃沙,走過長長城牆,經過滿是甘棠花的樹下。
甘棠花沉沉地壓彎了枝頭,他長高了,要偏過腦袋,才能不掃過額頭。
就像當年那樣,他會帶着他回家。
沈揚戈等待着他們來接他。
他等到了最後一天。
*
第二日,是個難得的豔陽天。
在甯聞禛絕望的目光中,他站在法陣中間,引出了最後一片心魄。
霎時,風雲突變。
日月颠倒,山海倒懸。天地間赤紅一片,黃沙似乎燃起了火,無數哀鳴從四面八方一同奏起,響徹雲霄。
狂風獵獵,掀起了沈揚戈的衣角,他卻安靜伫立在風暴中心,低頭看着手中的心魄。
隻要揉碎它,他的魂魄也會粉碎,一點點地融入轉經輪。
到時候,隻要逆轉它,就能得償所願了。
他眼裡盛着盈盈的光。
“不要!不要!!!”
甯聞禛被阻隔在了陣法之外,他瘋了般捶打血紅的陣文,聲嘶力竭道。
“不要……”
此時,他才懂得“代價”是什麼。
很多人都嘲笑過沈揚戈的癡心妄想,他們說過,逆轉生死,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其實,這代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隻是壓上了一個人輕飄飄的一生,隻需要獻上他的軀體、生命乃至靈魂。
誰在乎呢?
沈揚戈不在乎。
他一把扼碎了心魄,無數光點從他的指縫裡逸散,像是蒲公英般,乘風越飛越高,直入雲霄,彙入了轉經輪中。
他擡頭看着,像是空城裡安靜生長的樹。
“不——”甯聞禛幾乎站不住了,他目眦欲裂,眼睜睜看着轉經輪降下天梯,一階一階,延伸到了沈揚戈的腳下。
他被接納了。
沈揚戈擡腿踩上了第一階,風裡突然傳來了一句熟悉的呼喚。
“揚戈,你在這兒做什麼呢,快來吃飯了。”
英娘抱着菜籃子出現在對面,熱情招呼着。
沈揚戈彎起眉眼,他“嗯”了一聲,又踏上了第二階。
這次是雷叔,他聲若洪鐘:“臭小子,又偷溜出去,不專心練武了!”
沈揚戈的笑意愈深,走得越來越快。
越來越多身影簇擁在他的腳下,街道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他們向他問好,和他聊家常,好似一切沒有變過。
最後,沈揚戈懸空而立,站到了轉經輪面前。
他笑着伸手,金光如同利刃,一刀刀剮去他手上的皮肉,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沒入黃沙,靈氣源源不斷,又在森白的骨上重塑血脈。
他穩穩握住了真言淨世轉經輪。
神器無情又慈悲,霎時光芒大盛,将天地定格在了一片寂靜中。
所有的身影都凝固了,連同時間一起。
失敗了嗎?
沈揚戈再次陷入了不安,他向下回望,視線落在某一處,就再也轉不開了——他看到不曾見到的人。
霎時,他眸光大亮,整個人鮮活起來。
“聞禛!”他熱熱鬧鬧招呼着,飛身而下,朝着他的方向飛奔。
甯聞禛面前禁锢也瞬間消散,他朝着同樣的方向奔去。
然後——
他恰好接住了踉跄倒下的沈揚戈。
此時,他隔着朦胧的眼淚,才發覺那人的衣裳早就浸透了血。轉經輪的力量劃開他的經脈,溶蝕了他的魂魄。
他一個人撐到了最後。
一聲也不吭。
“你終于來接我了。”沈揚戈倒在了甯聞禛的懷裡,他的眼中是從未有過的神采。
百年間的暮氣沉沉,終是在臨死前頃刻散盡。
“來接我了。”他挽着甯聞禛的臂彎,一遍遍地呢喃着,一遍遍笑着,大口的鮮血從喉中湧出,怎麼都止不住。
那一刻,甯聞禛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絕望。
他輕輕拍着沈揚戈的背,就像是當年在幽都城那樣,哄着他,陪着他,恨不得将過往全部補齊。
曾經,手心下是溫熱的,具有活力的少年身軀,如今他隻能感受着那人生機的飛速流逝。
殷紅的血色在他的衣袖上暈開,他強忍着悲恸,隻能一遍又一遍地說着“對不起”。
“我還沒、沒數完……”沈揚戈緊攥着他的手腕,眼睛亮亮的,宛如沁在水裡的黑珍珠。
他斷斷續續道,又有無數鮮血從口鼻裡溢出,盡管滿眼期待,卻無法從泉湧的血中擠出最後兩個字——
我還沒給你數完星星。
下一刻,甯聞禛忽覺腕間一松。
他來不及反應,耳畔邊當啷一聲,很輕微,像是什麼碎掉了。隻見黯淡的轉經輪滾落在地,骨碌碌地轉了幾圈,沾染塵泥。
沈揚戈的手無力垂下,他睜着眼,眸裡失去了最後一絲神采,倒映着空寂的天空。
甯聞禛愣住了,像是魂魄被瞬間抽離。
他像是牽線傀儡般,用手機械地撫去沈揚戈嘴角的血迹,大滴大滴的淚水終于落下,像是幽都從未降臨的潮濕的雨。好一會兒,他才緊緊地将身子伏下,用力摟着那具逐漸冰冷的軀體。
那曲小調徹底湮滅,絕望的嘶吼終在孤城裡斷斷續續地響起。
幽都城最後一任城主,那個天資卓絕的青年,終于在無人知曉處完成了最大的壯舉。
他終于見到了心悅之人。
他至死也不舍得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