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揚戈驚疑不定,一把撩起衣袖。
順着他的視線,甯聞禛看到了那個“疤”。它嵌在皮肉之上,泛起紅腫,宛如烙鐵新燎的痕迹。
是一瓣蓮紋。
甯聞禛覺得這東西有種詭異的熟悉,可就是想不起哪裡見過。
可沈揚戈一眼就認出了,他定定看了片刻,臉上血色褪去,又強裝鎮定,扣起護腕。
甯聞禛卻知道,他遠不如面上平靜……手在微不可察地顫抖,動作也略顯急促。
那是什麼?
還不等甯聞禛細思,就見沈揚戈撿起拂雪劍,又收好逐青傘,轉身下了樓。他緊跟着那人的腳步,卻在回眸時無意瞥了一眼窗外。
那裡,轉經輪正高懸。
正是這一眼,讓他瞳孔地震,如遭雷擊。
他想起來了——
那蓮紋與轉經輪的如出一轍,共九瓣。
這是第一瓣。
*
沈揚戈在荒漠找到了他。
他比風暴來得早一步,也比曾經的自己來得早,便背起他,以拂雪劍開路,逐青傘遮蔽。
他就這樣背着他,一步步、穩穩當當地往外走去,臉依舊是失血的蒼白,但眼裡卻是靜谧的平和。
裡面藏了了漫天的黃沙,以及當下的相依為命。
他求了一世,如今神佛終低眉。
“聞禛,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回家的時候,我走不動了,你也是這樣背着我的。”沈揚戈絮絮叨叨起來,他有很多很多話想要說,可是沉默得太久,都要記不起來了。
“那時候就一直想,我有家了,沒有人會欺負我了,如果可以一輩子待在這裡就好了。”
說着說着,沈揚戈又自顧自笑了。
“外面一點意思都沒有,還是家裡好。”沈揚戈将人往上掂了掂,穩穩邁出下一步,他輕聲道,“可是我現在才知道,這是個牢籠,它關住你們了。”
“我知道,你們都想離開。”
“不是的……”甯聞禛辯駁道,可惜無法被聽到。
“不用騙我,你們不喜歡這裡。換做是我,我也一樣。”
“其實我早該死在辛家村了,你救了我。不是沈揚戈,而是我,所以你根本不欠我什麼。以前我一直在擔心,在害怕,如果有一天,你們發現我不是沈揚戈怎麼辦。”
“如果我隻是辛家村一個沒人要的野孩子,像你這樣神仙一般的人物,肯定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沈揚戈回憶起初見那日,眼底盛滿盈盈笑意,連帶着小虎牙都露出來了。
“也許你會騎着高頭大馬從村裡路過,去找真正的沈揚戈,我就蹲在村口,或者剛摘果子回來,馬蹄卷起的風會拍在我的臉上,把沙子揚進我的眼睛。我會揉着眼睛罵罵咧咧,然後看到你的背影,偷偷嘀咕,怎麼會有那麼好看的人——這也許就是我們唯一的交集。”
沈揚戈的嘴角再次落下,眼神落寞:“每次想到這些,我就很難過,也很慶幸。越不想就越會想,我每天都很害怕,害怕弄錯了,害怕你們失望……”
“可後來我想明白了,隻要我能做到沈揚戈應該做到的,我就是他。”
“我能成為他。”
就不會讓你們失望。
他們永遠不知道,他一直在試圖成為沈揚戈,他向着他們假定的模型,剝去血肉,将自己楔進了小小的框架。
那個名叫“沈揚戈”的軀殼。
他應當天資卓絕,應當心懷蒼生,應當勇敢無畏。
所有的一切他都做到了,唯一的叛逆,作為不是“沈揚戈”唯一的逆反,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飛蛾撲火,燃盡心血,燃盡靈魂。
他想,這是“沈揚戈”要做的。
如果他是“沈揚戈”……
他又如何不是沈揚戈。
“聞禛……”他終于能問出那句話了。
“我像沈揚戈嗎。”
我像你們心裡的“他”嗎。
甯聞禛頓住了腳步,他久久不能語。
這是個注定得不到回答的問題,沈揚戈沒打算告訴任何人,隻是壓抑太久了,太累了,他亟待一句肯定,就像一個讨糖吃的孩子。
可他又太過清醒,知道自己如果要到了這顆糖,就會夾雜着愛人的眼淚。
糖就苦了。
總歸是舍不得的。
此時,沈揚戈艱難攀上了沙丘的頂端,他又忘記了煩惱,驚歎道:“聞禛,你看,真美啊。”
橘紅的落日像是渾圓的明珠,周身纏繞烈焰,将漫天雲彩燙出霞光。
“确實比在家看的美多了。”
他轉過頭,看着肩側那人的睡顔,目光缱绻。落日餘晖在他的睫上鍍了層金,他認認真真描摹了愛人的輪廓,又用目光在額頭落下輕吻。
“你自由了。”
此生無慮,長歲無憂。
*
直到此時,甯聞禛才知道,是沈揚戈把他帶出的長陽漠。
那人将他帶到了荒漠邊緣,等到捕獵沙鼠的人發現自己,在确認來人沒有歹意後,又等到自己醒來才離開。
那時天已經黑了,沈揚戈就縮在沙丘的另一側,借助朦胧的月光,一刀刀刻着木頭。
甯聞禛抱膝坐在他身側,見他刀下輪廓愈發清晰。
是一隻通明雀,小小的,憨态可掬,有一雙黑豆般的小眼睛。
是他後來送給他的那隻。
沈揚戈聽到了身後傳來了響動,應該是他醒來了,本想起身看看,可才直起身子,又緩緩坐了回去,繼續刻完了最後幾刀。
木屑簌簌落下,被風一卷,就了無蹤影。
沈揚戈沒有再回頭,隻是收拾好了東西,将小木雀擔在肩上,孤身走入茫茫夜色。他點點小雀的腦袋,認真道:“你要記得路,如果他想回家了,你一定要帶他回來。”
“知道了嗎。”
小木雀被戳得東倒西歪,它歪歪腦袋,黑豆眼睛裡閃過一絲流光。
于是,這成了它的最高指令——帶他回家。
沈揚戈笑了起來,他的步履輕快,哪怕孤身一人行走在荒漠中,再也不害怕了。
曾經的他,拿不起拂雪劍,撐不開逐青傘。
他隻能眼睜睜看着甯聞禛死去,看着他們被折磨出惡鬼相,在永不輪回中化作灰燼。
被那蒼白的光一晃,就消失了,化作一撚沙。
他親手送走了至親、至愛、至交。
如今的他卻不這樣了——他可以輕易叩開城門,可以用拂雪開天路,可以擡手間召起逐青傘。
命運似乎發出了轉折的顫音,長陽漠的風嗚咽着歌頌偉大的英雄,又吟出了悼詞。
沒有人知道他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也不需要有人知道。
他曾為自己而戰。
赢了。
大獲全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