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聞禛的發繩在當晚就編好了,隻是沒有送出去。
在收拾好了細線,他的門被叩響了,開門一看,是宋英娘,她盛來了一碗湯。
“明日我們就要離開了,睡不着,就來找你聊聊。”
甯聞禛自然歡迎,他讓開了門,又殷勤沏好茶:“宋姨,你盡管說,是有什麼要交代我的嗎。”
宋英娘看了他許久,目光溫柔,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她歎了口氣:“聞禛,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或者——讓我們帶他離開。”
甯聞禛呼吸停滞一瞬,轉而笑道:“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他的。難道我你還不放心嗎……”
“可是你會很痛苦。”
“我為什麼會痛苦呢?”
“因為要藏起喜歡一個人的眼神,忍受無休止的責備和恨意,難道不痛苦嗎。”
話音落下,甯聞禛的笑意徹底僵硬,他聲線緊繃,難以置信道:“你、你在說什麼……我……”
他下意識起身,手足無措,眼神四處尋覓着,卻不知道在找什麼。
“聞禛,我看見了——”宋姨眼底帶着心疼,她輕輕扯住小輩的衣袖,引導他重新坐下。
她的聲音很輕,卻宛如最鋒利的刀刃,輕易劃開了遮掩:“我看見你……”
她沒有說完。
甯聞禛的耳畔恍惚聽見一聲碎裂音——呯呤,很輕微,卻格外清晰。
四面八方的水漫了上來,淹過他的口鼻,灌入鼻腔,剝奪了他的呼吸。
她看到了什麼?
是他一直落在那人身上的眼神。
還是他裝作不經意的接近,給他束發,哄他入睡。
宋英娘眼底滿是掙紮,她垂下眸,輕輕歎了口氣:“我看見,你吻他了……”
事到如今,甯聞禛卻笑了起來。像是孤注一擲般,他微微擡起下巴,端端正正坐在女人面前。
“哪次呢。”
宋英娘赫然擡頭,似乎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她望入一雙清透的眸子,帶着悲天憫人的神性,獨坐高台,俯瞰着衆生。
“我都記不清了,你見的是哪次。”
他開口了。
宋英娘一愣:“我看見你……”她微微停頓,似乎難以啟齒:“先前,他失魂的那時候,我看見……”
你吻他了。
她默契沒有說完,甯聞禛已經聽懂了,他微微颔首,唇邊依舊挂着輕淺的笑。
“我知道了。”
“聞禛……”宋英娘還需解釋,卻見那人挪開視線,語氣平淡。
“宋姨,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會引他上歧途。”他蓋上壺蓋,指尖在瓷器上一頓,又道,“茶涼了,宋姨,你也早些休息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很正常,畢竟你們一直待在……”
“你說的對,我們分開是最好的選擇。”甯聞禛打斷道,“因為我不是好人——他是我的,我想讓他隻看到我,眼裡沒有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我不喜歡他和别人打交道,甚至想把他綁在我的身邊,隻有我……”
“我已經把揚戈當成了我的所有物,我越來越不能忍受,他和任何人的交流。”
他語氣平淡:“甚至是你們……”
宋英娘悚然一驚。
甯聞禛又笑了起來,指甲陷入掌心,傳來綿延的刺痛:“這樣,你還覺得正常嗎。”
我吻他,隻不過是情不自禁。
但親吻自己的所有物,難道不是很自然的?
“隻有我死,他才能看别人。”甯聞禛用最平淡的語氣說着最毛骨悚然的話。
他是披着羊皮的狼,圈在自己的珍寶旁邊,有着最惡意的占有欲。
“你喜歡他,可他呢……”宋英娘目露憐憫,她在最開始的震驚後,沒有任何憎恨或是反感,隻歎息道,“聞禛,你藏得很辛苦吧……每次聽着他說恨,難道不會痛苦嗎。”
甯聞禛斂去笑意,他坐在那裡,幾乎失去了呼吸,像是破敗的雕像。
宋英娘站起身:“聞禛,我沒有覺得你有什麼做錯了,之所以想讓你們分開,隻是因為時間能沖淡很多東西。無論是喜歡還是讨厭,時間久了,也就忘了……我不奢望你們能回到以前,隻希望在很久很久以後,你們還能坐在一起好好說句話。”
話罷,甯聞禛依舊沒有回答,甚至都沒有擡頭。
宋英娘見他這副模樣,隻能無聲歎口氣,轉身離開了。而她身後,那人沉默許久,又取來燈挑,輕輕挑開燈芯。
燭光在他眼中明明滅滅,像是微末的螢火,拼盡全力在點燃全身光芒。
哪怕要燒幹靈魂,焚毀身軀,也要在那人眼裡灼下一粒光點。
“我知道,他應該成為沈城主那樣好的人,他不該同我一起,不該因為我毀了自己……”甯聞禛笑了起來,可眼尾卻微微下垂,仿佛在哭。
“我知道了。”他的聲音很輕。
燈火搖搖欲墜,下一刻就湮滅在黑暗裡。
*
沈揚戈察覺到甯聞禛的不同了。
他突然發現,那人在躲着自己。他們隻會在人多的地方相遇,中間必須加一個礙眼的黎照瑾。
甚至有時候,他笑着笑着,回頭看見了自己,唇角會緩緩落下,變得溫柔。
就好像他是什麼陌生人。
原先甯聞禛并不喜歡去黎照瑾那裡,可如今,沈揚戈幾乎隻能去旁院才能找到他。
黎照瑾的傷還得養幾日才能動身,盡管多有不喜,他也隻能捏着鼻子,冷硬地坐在院裡的石桌前,聽那人侃侃而談。
不可否認,作為世家弟子、劍閣執令,黎照瑾确實是個合格的交談對象,所有東西從他嘴裡說出來都那麼有趣。
他去過很多地方,山川湖泊,精怪詭談,那些瑰麗又離奇的故事幾乎信手拈來。
“你知道石鏡山的由來嗎?”
黎照瑾含笑看着他們。
沈揚戈露出尖利的小虎牙:“不知道——”他故意拉長語調,眉眼帶着輕挑的惡劣。
于是那人便耐着性子解釋:“據說那石鏡山上有塊圓形的石頭,光滑如鏡,有人去照,若顯現出冠冕加身的模樣,就說明有王者之命……”
慢慢地,沈揚戈不笑了,沉默傾聽。
甯聞禛留心着他的神情,以為他是聽得入迷了,在黎照瑾停下來時,便笑着邀請:“再講一個吧。”
他的眉眼彎彎:“很有趣。”
沈揚戈一頓,他掩飾般地繞了圈杯子,又呷了一口水,起身道:“無聊。”
不是無聊,是很有趣。
太有趣了,倒是顯出他的死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