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荒是什麼。
若是問出這個問題,稚童也會朗聲回道:“盛逢木、無尾蠍、比翼鳥和銀溯魚。”
那是人們代代相傳的“四荒”,是從大荒以來,一直存活在世間的奇珍異獸,天地僅存一,隻要化形便擁有渡劫期修為,世人均稱其一聲“荒君”。
鶴鏡生問出這個時,甯聞禛看出了他眼中的嘲弄——
他想要看他的笑話。
甯聞禛的目光定在鶴鏡生的臉上,薄唇輕啟,遂了對方的意。
“盛逢木……”
果不其然,鶴鏡生的眉尾挑起弧度,是得意的表情。
“無尾蠍、比翼鳥和銀溯魚。”
話音落下,那人臉上的笑意已經壓抑不住了。
“錯啦。”他歪歪頭,語氣戲谑。
“還請南虞境主解惑。”
鶴鏡生擡手,扯下一朵花,嗒啦一聲,枝葉斷裂瞬間,如弓弦彈開,滿樹發出沙沙的聲音。
“四荒聯系因果,哪有那麼簡單?不過是為避紛擾,找了幾個替死鬼罷了。”他拈着花托,往前一遞:“那根木頭愚鈍,實力也強悍,他最早生智,壓根不在意“四荒”還是“朽木”,不過頂着個名号紮在土裡曬太陽,嘴巴也嚴,最适合當靶子。”
盛逢的身份無誤,他的确是“四荒”之一,也隻有他是。
甯聞禛道:“還有呢。”
“因果刺。”
甯聞禛皺眉,這是倒是從未聽說的東西。下一秒,鶴鏡生的話擊碎了一切平靜,隻聽那人緩緩道——
“雙鶴鏡。”
甯聞禛駭然擡眸。
鶴鏡生本體就為寶相雙鶴鏡。
“還有……”那人微微一笑,眸底閃過異色,“轉經輪。”
甯聞禛不自覺後退一步,他死死盯住面前之人:“什麼!”
真言淨世轉經輪,怎麼可能是四荒之一?四荒君難道不是開了靈智的上古異獸嗎……
鶴鏡生被他的模樣取悅到了,他愉快極了,掩唇笑了起來,白發如瀑,垂在肩上一抖一抖的,宛如光澤的絲綢。
他笑夠了,這才輕拭淚光:“真正的四荒,從來都不是那些低級的牲畜。我們起源于荒,橫亘因果——盛逢連接,我映照,因果刺了結,而轉經輪……”
他意有所指:“你知道的。”
甯聞禛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兩世輪回,就是轉經輪的力量。可一時所有認知被推翻,他陷入無盡混亂。
鶴鏡生向來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他為什麼會主動說這個?他說沈揚戈快死了是什麼意思?到底還發生了什麼……
無數困惑湧來,他像是被縛在蛛網上的蟲豸,奮力掙紮,透明的絲線卻越勒越緊,甚至嵌入皮肉,染上紅色。
鶴鏡生歎了口氣,他把玩着手中殘花:“人老了,就會夢到很多以前的事,比如我曾見過他,那時候他跪在我跟前,求我指路。你該記得吧,畢竟,你一直都在吧。”
“你說他不完整,究竟是什麼意思?”
鶴鏡生聳肩:“沒什麼,隻是看着他分了一半的魂,在輪回裡不斷地找……他在找東西,乙亥年的八月三十,但是沒有找到。”
“甯聞禛,你知道他在找什麼嗎。”
八月三十。
甯聞禛眼神沉了下來,下颌緊繃,沒有回答。
鶴鏡生知道他想起來了,目露得意:“你說他沒了記憶沒了情感,可就是這樣的人,偏偏随身帶着琉璃熔,并且是早已凝塑,隻等魂魄注入的半成品。”
“他回去找,翻來覆去地找,在輪回裡不斷碰壁,像隻無頭蒼蠅。我們都知道他在找什麼,當然找不到……”
“因為當年的那個人,就是你,就是好端端站在我面前的你!”
“他回去怎麼能找得到,這是沈揚戈想做的最後一件事——把那個人帶回來,重新給他血肉身軀,給他生命。”
“可他沒有找到,這就是他最大的遺憾。”
最後一把利刃從帷幕裡探出,泛着森冷的寒光。它穩穩沒入胸口,血色四濺。
鶴鏡生眸裡閃動着毒蛇般陰冷的光,他親昵低語:“他困在那裡,出不來了,很快就要死了——”
“甯聞禛,你要去找他嗎。”
*
盛逢感受到木石之力時,明顯有些詫異。
等他尋去,恰好見到沉默端坐的甯聞禛,面前是半截燃斷的枯枝手镯。
“你怎會知道如何召我?”燃斷神木枝,輔以喚神法,就能召來他,可從來沒有人這樣試過。
甯聞禛擡眸,盛逢對上他視線的瞬間,從裡面看不到任何情緒,隻覺得像是陷入了黢黑深井,死水般不起波瀾。
“盛荒君果真在這兒。”
“誰同你說的。”盛逢更加警惕,他同沈揚戈的約定,世上應該無一人知曉。
不對,還有一個……
盛逢心下有了猜測:“鶴鏡生?他也來了。”
臭不要臉的玩意,仗着自己的神通,總喜歡東看西看!
“盛逢荒君,我有一事相求。”甯聞禛起身,他撚斷枯枝上的火星,又将斷裂的木枝收攏在袖中,“他說閣下有連接因果的能力,我求荒君送我入輪回。”
“你瘋了!”盛逢氣極,他四處環顧,撸起袖子,“那面破鏡子又在搞什麼鬼!我非把他砸個稀巴爛!”
“你也察覺了不對勁吧。”甯聞禛格外冷靜,“難道你不覺得,你同揚戈一見面就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一樣。那我現在要告訴你——你們的确認識,不過不在這裡。”
“……”盛逢的動作緩緩停住,他直視面前人,“我其實能感覺到一點,不然怎麼會答應他,又為什麼來赴約。”
“我知道的比你要多。”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
“寂相思。”盛逢話鋒一轉,“他求我七年來,把一個人帶出去,給他一個姓名和想要的生活——我也知道,如果把你帶出去,也算完成任務了。”
甯聞禛盯着那隻小瓷瓶,臉色蒼白,緊緊抿着唇,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那是沈揚戈要回赤心石做的寂相思。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計劃好了一切。
“我能從你身上感受到木石之力。”盛逢笑了笑,“他說過,會給喜歡的人——像他那麼古闆的人,一生也許隻會喜歡一個人,甚至好幾輩子吧。”
“我要去找他。”甯聞禛上前,接過瓷瓶。
羊脂玉的質感,入手卻變得柔軟,像是肉的質地,他忽而覺得自己捧住了一顆心,鮮血淋漓的,帶着溫度,在他的掌心跳動。
“他有一半的魂在輪回裡,我要去把他帶回來。”
聞言,盛逢恍悟,重重點頭:“原來是分魂了啊……不對,鶴鏡生不可能那麼友好,他告訴我們這個,一定還别有用心。”
“不過是願者上鈎——”甯聞禛眼眶通紅,神情卻堅定,“可我們還有别的路嗎?我不可能放任他一個人在那裡的。”
“還有九天。”盛逢道。
“什麼……”
“還有九天,也隻有九天了。如果鶴鏡生說的沒錯,那麼,他在輪回裡也許最多再堅持九天,這是極限。”
“你怎麼知道?”
看着甯聞禛泛紅的眼睛,盛逢張了張嘴,頹然道:“因為他說,再有九日就會閉城,他要去睡一覺,也許再也不醒來了。”
聞言,甯聞禛呼吸一滞,他差點站不住,身形搖晃一下。
“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避開了盛逢攙扶的手,耳畔一片尖銳的哨鳴,一種惡心的感覺油然而生,在他的胸腹翻江倒海。
他壓下渾身顫栗,晦澀開口:“我必須把他帶回來。”
“無論是不是陷阱,無論會不會有事,我都要把他帶回來。”
趕得上的。
一定趕得上!
“我的本體可以構聯因果,但必須找一個隐蔽的地方,不能讓他發現——至少得離開幽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