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前的臆想中,趙珩每次失去意識前還會意猶未盡話還未說完,今日卻希望自己馬上就去死。
心道朕一定是病糊塗了,才會生出如此不吉的臆想!
然面色殊無變化,道:“你叫什麼?”
趙珩自認為和顔悅色,落到這小太監眼中卻和要命的厲鬼差不多。
他躬身,結結巴巴答道:“奴婢,奴婢何謹。”
“錦繡的錦?”
“回陛下,是謹言慎行的謹。”何謹道。
趙珩想起何謹方才說皇帝生前不修德,彎了彎眼,笑道:“倒不十分謹慎。”
何謹聽得出趙珩話音中的笑意,害怕非但沒散,更多了幾分驚懼。
虎豹臨階前,尚心情調笑,莫非是皇帝飲下的毒酒沒能把他毒死,卻毒傷了腦袋?
皇帝先前若有現在一半鎮定,何以到了要飲鸩自盡的地步。
趙珩看不清何謹變幻莫測的臉色,他此刻連何謹都要看不見了。
幹坐着等死實在無趣,趙珩随意問道:“你先前所說的叛軍都是些什麼人?”
舌尖發麻,他每個字都說得很緩慢。
皇帝問,叛軍是何人?!
何謹被驚得一瞬間忘了惶恐,猛地擡頭看向皇帝。
帝王還保持着剛才的姿勢沒有動,眉眼彎彎地看他。
青年帝王生得極好,輪廓深刻而俊美,因着太-祖母族出身北澄,大昭王族與北澄之間婚嫁不少,皇帝身上或也有些北澄血脈,傳聞中異族奉蛇為神,妖異而神秘,帝王英挺無雙的樣貌之中就又增了幾分頹靡豔氣。
何謹悚然。
即便皇帝從不視天下臣民為自己子民,可大廈将傾,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怎麼還笑得出來。
姬氏在曲南起兵三月後,戰報日日都被八百裡加急送到宮中,縱然皇帝不理朝政,也絕不可能不知道叛軍的情狀,除非——
何謹渾身巨顫,除非面前人根本不是皇帝!
九五之尊亦不過肉體凡胎,隻要是人,飲下毒酒就不會不死。
眼前人既非皇帝,那他是什麼?
卡在肌膚間的翡翠愈發冰冷,森森寒意刺得何謹不住地發抖。
何瑾想起守夜時,同伴的幾個小太監覺得幹站着無聊,便聚在一起講志怪異事。
說那修為高深的妖物,最最喜歡披起美貌皮囊,來蠱惑玩弄人心。
趙珩雖看不清何謹的表情,缺能猜到自己将這少年吓得不輕。
他可不願意之後的一兩個時辰都在何謹惶恐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中度過,于是語調放得更緩,幾乎是循循善誘了,笑問道:“為何不言?”
何謹雙膝發軟,撲通一聲伏跪在地,急聲道:“陛下,叛軍名靖安軍,原是曲州駐軍。先前國舅與曲州守起了龃龉,”他生怕說慢了一點就被眼前的妖物剝皮剔骨,“之後曲州守,便是這叛軍的頭目,竟自封靖安将軍,鼓動曲州軍與他北上,打着靖難安平的旗号謀反!”
趙珩唇角的笑意稍斂。
子不語怪力亂神,趙珩自知無論如何也難以弄清他為何能屢屢醒來,便幹脆将短暫清醒中發生的一切都當成臆想。
倘若,不是臆想呢?
趙珩垂眸,語調愈發和緩,“昔日朕……太-祖曾言曲州乃咽要所在,兵家必争之,太-祖禦極後立訓,明言非趙氏宗親不可為曲州守,竟是禍起蕭牆了嗎?”
何謹不知眼前身份不明的鬼魅之物怎麼會對太-祖皇帝的往事一清二楚,恐懼更甚,忙道:“陛下,曲州守并非宗親貴胄,而是您違制簡拔,簡拔的官員。”
好,特别好。
不是同室操戈,乃是引狼入室。
趙珩本想扯唇一笑,奈何他能動的部位愈發有限,隻勉強勾出了個似笑非笑的模樣。
何謹道沒敢看趙珩的表情,趙珩既沒讓他停,他就将自己所知全說了出來,“他不僅領兵入京,還派兵大肆尋找太-祖陵寝,奴婢聽奴婢義父說,此逆賊打得是挖墳掘屍的主意!”
太-祖皇帝本人:??!
“誰的陵寝?”趙珩險以為自己聽錯了。
何謹戰戰兢兢有問必答,“太-祖的陵寝。”
逆賊安敢!
趙珩想拍椅而起——沒起來。
趙珩經曆過群雄并起,諸侯割據的亂世,王侯們沉溺于享樂,要死後也如生前一般歡愉,遂以山為陵,将陵墓修繕得極盡豪奢,陪葬品更數不勝數,于是,這些高陵大墓就吸引來了些諸多盜墓賊。
趙珩絕望地閉了下眼。
若能隻盜取陵墓中陪葬珍寶便離開,這盜墓賊也算得上矜持守禮,但昭人習俗是給死者以金玉裹身,口含明珠下葬,他的太子是萬裡挑一的孝順兒郎,趙珩嘴裡含的東西有多價值連城他自己都不敢想。
既為财物而來,怎能放過搜刮他的屍身?
難怪國師說他二百年後有一大劫,他還想着生前無需在意身後事,就沒有理會。
原來是在這等着他!
“無半點識人之明。”趙珩有氣無力地喃喃。
縱然此人不一定是皇帝,何謹溜須拍馬的習慣已深入骨髓,下意識勸道:“姬氏心機深沉,最善作僞,莫說您一時惜遭了蒙蔽,就是太-祖這般英雄人物,不也在姬循雅自盡後還給姬氏加恩封王,若非有太祖的先例,您也不會輕信姬氏。”
天下初定,尚有未賓服之地,朕對懷柔對待姬氏意在籠絡人心——趙珩思緒忽地頓住,不可置信道:“你是說這位所謂的靖安将軍,是姬氏族人?”
“是,”何謹打了個寒顫,不知為何覺得殿中陰冷不少,“正是本代承恩王。”
趙珩被生生氣笑了。
這就是他的好兒孫,當真有出息。
何謹觑着趙珩的臉色,正要開口,忽聞一陣震天喧騰。
馬蹄聲笃笃而來,聽聲音,竟越來越近。
靖平軍入城了!
何謹臉色驚變,他迅速看了眼宮漏,竟比李紋告訴他的時間提前了半個時辰。
何謹咬了咬牙,心道是我蠢。
李紋若真有通天之能,豈會死于亂刀之下,被砍成一灘肉泥。
萬千軍馬漸次入宮,饒是趙珩這樣的半聾也聽得清,他眨了眨眼,勉強确認了跪在他面前的少年的位置。
他說:“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