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貴胄愛用的仆從不止有啞奴,還有一種侍從,用藥用刑自小調教,磋磨出了木石般的性情,雖是個活人,但已經沒有人的反應了,隻留一具安靜、聽話、絕對忠心耿耿永不違背主人的軀殼。
對方不理,有些粗暴地抓着趙珩手,往自己面前一拉。
“怎麼?”趙珩問。
他看不出生氣,卻像孩子發現了家中器具其實會說話一般興緻勃勃。
和昨日他面對姬将軍時截然不同,昨日生死難料,他的态度鎮靜平和可半點不馴服,但在這個身份卑微的仆從面前,卻流露出了很随意的和順。
好像除了姬将軍,誰都能肆無忌憚地接近他。
而趙珩,亦不抗拒。
侍人在他掌心寫道:陛下很想見姬将軍?
他似不太會寫字,指尖移動得緩慢,在趙珩掌心一字一頓,又有些緊張,與趙珩相貼處,皮膚微微發着顫。
趙珩微笑:“原來你會寫字。”
不等對方繼續寫,趙珩又道:“你字寫得很不錯,是誰教你的?”
“不過寫得太慢,你是中原人嗎?”
他問的毫無惡意,隻要稍稍擡頭,就能看到皇帝唇邊明快的笑。
侍人:“……”
他看得出趙珩根本不想回答。
趙珩笑,“你想聽朕說想還是不想?卿是姬将軍的人,倘朕說不想見姬将軍,你告訴姬将軍,朕豈非開罪了姬将軍,朕以後還能有什麼好日子可過?”
那就是不想見的意思。他冷漠地想。
他寫道:那陛下要如何?
最後一筆落下,他指尖頓住。
趙珩已笑出了聲。
皇帝帶着幾分釣到小魚的興味與開懷,道:“卿勿要告訴将軍,今日卿與朕說了什麼。”
侍人知道,皇帝并不在意自己說與不說,皇帝隻是很喜歡,旁人被他引導着,按他預想行動的感覺。
是。
于是寫道,力道略加重了些。
趙珩毫不猶豫道:“想見。”
來人看他,雖什麼都沒寫,但趙珩清楚,對方眼中此刻定然滿是不信。
“姬将軍若是來了,”趙珩說:“朕與将軍定然不會如朕與卿一般,在塌上相見。”
來人一下松開了他的手,嫌棄的意味極其明顯。
趙珩笑得前仰後合,緩了幾息,繼續道:“需以酒宴相佐。”
他頓了下。
片刻後,在趙珩的手背上快速寫道:我去命人準備。
趙珩見他如此知情識趣,免不得誇獎,“卿待朕甚好。”
聽得對方想冷笑,堂堂一國之君,一頓飯就能籠絡得他和侍從說句軟語。
趙珩這樣浪蕩輕佻的癖性,不論活幾世,都毫無變化。
他半轉過身,不去看趙珩臉上開懷得令人心裡發膩的笑。
“等等。”趙珩忽道。
他沒有回應。
趙珩在黑暗中去摸他的位置。
來人一動不動,亦不出聲,居高臨下地看着趙珩。
趙珩伸手,秉承着你和我一個瞎子計較什麼的原則,摸得十分不小心。
與其說是摸,不如說是揮。
一陣勁風襲來。
就在趙珩要猛地砸向他的腰時,他終于伸手,将趙珩的手臂一握。
趙珩累得氣喘籲籲,歉然道:“朕第一次瞎,沒有經驗。”
一個時辰的相處,已經足夠他看出得這位皇帝現在是個什麼樣的性格,遂不理,直接寫道:陛下還有什麼事?
趙珩仰面,他鼻尖亮晶晶的,若有一點濡濕。
還真給他累到了!
趙珩問:“卿叫什麼?”不等對方寫,他又笑吟吟地,好像二八懷春少女面對心上人那般憧憬地說:“倘不能說,朕叫你卿卿可好嗎?”
平心而論,趙珩的聲音不難聽,相反,嗓音略帶一點沉,卻天然含笑,很是醇郁動人。
偏偏,他柔和以對的是個男人。
對方好像被他惡心到了,立刻寫:程玉。
快得趙珩差點沒辨别出來。
旁人越不搭理他,趙珩越覺得趣味十足,當即道:“君子如玉,好名字。”他低語,聲音恰好夠程玉聽見,“那朕叫你什麼呢?”
“玉玉?阿玉?玉兒?”
他每說一個名字,就覺得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程玉。
程玉在趙珩掌心寫道,力道重得險些入木……膚三分。
趙珩點點頭,“好。”
他翹唇,“玉卿。”話音纏綿入耳,不似玩笑,倒是少見的一本正經。
彎彎繞繞,如一把小刷子似的,弄得人耳畔發麻。
程玉動作停住,一下拿開了手。
五指無意識地撚了撚,須臾後手的主人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蓦地攥緊。
這隻手,手指剛剛在趙珩的皮膚上遊走。
向來敏銳的皇帝,卻對近在咫尺的危險一無所覺。
趙珩笑。
程玉轉身而去。
“玉卿,”趙珩在他身後快快樂樂地喊他,“朕吃不慣辣。”
程玉無聲地嗯了聲。
他垂眼,濃密的長睫輕阖,掩住了其中瘋狂洶湧的情緒。
再擡眸,面上已無異常。
程玉聞到了一股血腥氣。
他松開手,見一縷殷紅順着掌心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