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潛元宮内。
“陛下。”姬将軍聲音輕柔地喚趙珩,他好像還當趙珩既瞎且聾,萬分體貼地伏下身,“臣來請罪了。”
冰冷的水汽與血腥味一道撲面而來,氣味尖銳強橫,如一柄利刃,輕而易舉地撕開了由殿内高華典雅,暖意融融的龍涎香構造的,盛世太平仍在眼前的幻境。
趙珩懶懶地靠在引枕上,聽到姬将軍的聲音隻略掀了下眼皮,要笑不笑地道:“為了一個仆下,将軍竟星夜前來,令朕受驚不淺。”
姬将軍目不轉睛地盯着趙珩的臉看,帝王神色淡淡,其中卻蘊含着點點被強壓住的怒意,潤澤的唇瓣緊抿,仿佛下一刻,就能不堪受辱地吐出些憤怒詞句來。
像極了一個稍有城府,又因從未受過任何委屈而忍性不足的青年帝王。
仗着皇帝看不見,姬将軍揚了揚唇。
他本就冰粹玉質般的樣貌,乍然笑來,一殿生輝。
語氣卻沉重,“知程玉待陛下不敬後,臣驚且愧怍,程玉畢竟是臣的近衛,做出這樣的事,是臣管教不嚴,”他稍稍垂首,隻一雙幽深漂亮的黑眸仍黏在趙珩身上不去,“請陛下降罪。”
趙珩挑眉。
姬将軍這話說的語焉不詳,本是仆從不知身份,舉止放肆,冒犯了皇帝——手貿然觸碰龍體。
從姬将軍口中說出來,卻仿佛仆下對落難的帝王做了何種淩辱主上、大逆不道之事似的。
皇帝本就要借題發揮,聞言霍然道:“原來将軍還知朕受辱!”話音中此刻笑意全無,憤怒到了極緻,尾音都在抖。
姬将軍看趙珩。
因黑綢覆目,姬将軍看不見皇帝眼中的神采,卻從綢帶的邊緣,隐隐可見一圈淺紅。
似是皇帝怒極惱極,将眼圈逼出了抹紅。
姬将軍眸光驟暗。
早知道,早知道,長睫欲蓋彌彰地下壓,他便不該令人給趙珩用綢帶覆蓋傷處。
“朕雖南下臨川,”陪都名臨川,因三面環山而得名,“但大昭朝仍在,朕尚是皇帝,”倘有人扯下綢帶,恐怕會十分詫異,詫異于趙珩說話時情緒激烈,眼中卻連點起伏都無,“今日受辱至此,便是将軍憐憫,朕得以苟存,百年之後,又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話音未落,趙珩攏在袖中的右手一揚。
姬将軍隻見趙珩手中寒光閃爍,竟直直朝喉口刺去!
趙珩速度太快,姬将軍來不及細想,上前兩步,劈手奪下趙珩手中的發簪。
與久經沙場的将軍相比,皇帝的身體實在孱弱,瞬息之間,簪子便落入姬将軍掌中。
“珰——”
銀簪與護甲相撞。
黑綢下,趙珩眸光陡然一冷。
銀簪入手,姬将軍眼也不擡,壓住了狹長的簪身,長指稍稍用力。
隻聽咔嚓一聲脆響,銀簪斷在姬将軍手中。
随手一揚,将銀簪扔了出去。
姬将軍俯身,畢恭畢敬地向皇帝請罪,“陛下,臣為救駕,不甚弄壞了陛下的防身愛物,”語氣懇切,卻令趙珩聽出了無窮無盡的陰陽怪氣之意,“請陛下恕罪。”
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掃過皇帝的脖頸,少見陽光的帝王皮膚光潔,白得幾乎透出了幾分可憐。
幸而奪簪奪得夠快,沒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趙珩。他想。
真的非常,非常好。
無論處于何種境地,這個狡黠輕佻,又過于沒心沒肺的皇帝,總能尋到一切可用之物,加以利用。
哪怕是他自己。
為求保命,趙珩能拿泰陵所在作為交換,哪怕被挖墳鞭屍也不足惜,在意識到自己不能讓他死後,他又轉而将他的性命做籌碼。
無所不用其極。
姬将軍揚唇,一點白慘慘的犬齒微微顯露,勾勒出個血腥四溢,陰氣森森的冷笑。
趙珩也能感覺到姬将軍往他脖子上看,他本覺得,大家同為男子,便是脫光了看也無甚所謂,但畢竟此刻他是個飽受屈辱的傀儡皇帝,遂立刻伸手,将拉扯中散得更開的領口往上一拽。
不自然道:“卿,為朕龍體着想,朕不怪卿。”
皇帝似是也覺失态,手忙腳亂地欲讓自己看起來并非無所事事,不待姬循雅回答,幾乎是慌不擇路地擡手往身邊人身上碰。
姬将軍離趙珩太近,他俯身,方才為了奪簪,将将把皇帝锢入懷中。
故而,趙珩隻擡手,便貼上了他的側頸。
似是沒料到皇帝會突然碰自己,皇帝掌下皮的肉一僵。
姬将軍霍然擡眼看向趙珩,眸色寒冽。
目光下移,落到趙珩貼在他側頸的手上,“陛下,”他問,雖溫言細語,卻令人,脊背發冷,“你在做什麼?”
姬将軍的戒備不加掩飾。
趙珩有些惡趣味地想,此人若真是條毒蛇化人,此刻鱗片大約已經炸起來了。
側頸的皮膚光滑,觸之仿佛一塊軟玉,趙珩忙抽手,結結巴巴地說:“将軍身上比平日燙,”他頓了頓,以免令人聽出笑音,“是來潛元宮太急了嗎?”
他讓程玉滾後,又命燕朗進來,急傳姬将軍到潛元宮,從他叫燕朗傳姬将軍,到姬将軍至内殿,前後用了一個多時辰。
這一個多時辰,足夠人更衣沐浴,換上甲胄後再來潛元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