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敲了敲畫筒,玉聲琳琅。
他玩笑心說,難道後世子孫捉襟見肘到了此等地步,擺件竟還是近三百年前的。
趙珩收回手,朝燕靖思笑道:“小燕卿,坐到朕面前。”
燕靖思被驚了下,“臣不敢。”
趙珩笑眯眯地逗小孩,“卿說不敢,朕卻看卿膽子很大,竟敢抗旨不遵。”
明明在故意吓唬燕靖思,唇角卻噙着一抹笑,叫人舍不得轉開眼睛。
在抗旨和坐在皇帝面前間,燕靖思猶豫了幾秒,也學着趙珩的樣子跪坐下,周身甲胄随着他的動作碰撞作響。
他脊背繃得極直,斂氣收聲,正殿内的窗戶全開,清風徐徐,雖一點都不熱,少年人鼻尖上還是浸出了一層汗。
他翻開先帝本紀,喉結緊張地滾動了下,“陛下,臣,臣開始了?”
趙珩以拳撐着側臉,梳好的長發與黑紅交織的綢帶被風吹起,在臉邊輕輕蕩着。
庭院内已有青綠萌發,木葉如煙,層層堆疊,似淡墨渲染。
帝王坐在窗邊,姿态随意,卻不顯落拓,頓為寡淡畫面平添十分顔色。
盡得風流,莫過于此。
少年慌不擇路地低下頭,恨不得将眼睛黏在書上。
帝王颔首,說:“好。”
燕靖思輕了輕嗓子,逐字逐句地開始念。
因為太過緊張,燕靖思念得很快。
趙珩手指點在案上,腦中快速地理着這些他全然陌生的人名和關系。
先帝名趙曠,谥号懷,在位時崇尚無為,十年不,趙珩思緒一頓,霍地睜開眼睛,十年不上朝?
倘不上朝,能掌控朝政,趙珩亦不是不能接受,隻是這位懷帝曠顯然隻是單純地不理朝政,在此期間,一應事務通通交給内監與他的親小舅子,也就是李元貞口中的國舅裴修業,在民間廣選美人數千,專心在後宮研究補陽之法。
先帝身體虛弱,登基十五年後,才有了第一個兒子,也是唯一一個,即現在的皇帝。
趙珩被生生氣笑了。
燕靖思聽見他笑,忙停下,忐忑道:“陛下?”
趙珩壓下火氣,搖搖頭,朝少年露出個安撫的笑來,“無事,你繼續。”
燕靖思繼續往下讀。
趙珩很快發現,自己氣得太早了。
懷帝兩個親弟弟封英王、齊王,為防止兩位親王幹政,懷帝早早就把兩人扔到了離京城千餘裡的封地上去了。
在懷帝之前,昭之前已有外族虎視眈眈,常有騷擾,國庫虧空,兵士羸弱,朝廷難以主動進攻,便在險要之地常設駐軍,以待敵襲。
到了懷帝時,國庫連駐軍都養不起了,幹脆令地方駐軍自籌軍饷,是對百姓加稅還是燒殺搶掠朝廷一律不管,但收上來的軍饷,朝廷要抽三成。
趙珩聽到這抵在側臉的拳頭已被他捏得嘎吱作響。
太子呢?!他的太子何在!
太子若是泉下有知,且替他把這幾個不肖子孫挂房梁上打死!
姬循雅在明德二十四年擊潰了來犯的邯國軍隊,斬殺了其主帥,邯國國君的親弟弟蘭源王,奪回了因前曲州守治軍不利而淪落的滄、阜、遼水等十二城。
時年,未及弱冠。
趙珩絕望地閉眼。
怎麼同樣經曆了二百多年,他家後人一代不如一代,姬氏竟出了個少年英才!
定是姬景宣在咒我!趙珩心道。
姬循雅憑此大功成了曲州守,不過,當時他精兵在握,懷帝就算不想認,也不得不捏鼻子認下。
燕靖思的讀書聲仍在繼續,“……帝,帝,”他猶豫了下,說:“帝溫怒。”
趙珩猛回神,聽到燕靖思念錯,胸中洶湧的怒火一下消去不少。
趙珩深深吸了口氣,再開口時毫無異樣,笑道:“讀愠。”
少年剛冷下去的臉皮轟地一下又燒紅了,“臣,臣,”他第一次恨自己讀私塾時貪玩,“臣少年無知貪玩,讓陛下見笑了。”
趙珩搖搖頭,“無妨。”有了自家這些敗家子做對比,皇帝此刻對别人家的孩子充滿了慈愛。
他點了點被綢緞遮住的眼睛,笑道:“習武也不可不知書,待朕眼睛好些了,朕教你如何?”
燕靖思聞言怔然了好幾息,少年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結結巴巴道:“臣哪裡配陛下屈尊,做臣的,臣的老師。”
卻聽帝王輕笑,聲音入耳,蹭得少年人脊背都發着麻。
“朕說配得便配得,”黑綢之下的眼睛微揚,“卿若是不願,朕亦不勉強。”
燕靖思張了張嘴,不待趙珩繼續說,立刻道:“陛下,臣願意,臣願意的!”他得了價值連城的寶物,怕給他寶物的人反悔,答得極快。
少年人黝黑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眼不眨地盯着趙珩看,如同全心仰賴主人的小狗。
殿外。
聽了全程的燕朗已經不敢去看姬循雅的臉色了。
他喉結滾動了下,低聲道:“将軍,燕靖思年幼,不懂規矩,打擾陛下休息,臣這就去叫他出來。”
姬循雅心平氣和道:“聽他讀完這一節。”
燕朗冷汗唰地下來了,他剛要開口,就聽姬循雅很疑惑地溫聲反問:“在你心中,我會在意這樣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