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方清歌深信，七天七夜的懲罰并不能摧垮莫待，他還是他，還是那個驕傲、不肯輕易彎腰的人。因而，當莫待的身影落入視線時，她并不像旁人那般吃驚。她打量着莫待憔悴的面容，心裡蓦地升起一股包含着敬服、畏懼、惋歎和不甘的複雜情感：僅憑這強大的意志力，你就超越了我門下諸多弟子！也不怪玥兒那樣喜歡你，當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了，偏偏與我仙界不對付！

一如七天前，莫待依然站得筆立挺直，沒有半點頹靡委頓的痛苦迹象，也不見絕望與怨恨。飄在清瘦臉頰上的幾縷發絲并沒有讓他顯得狼狽，反倒增添了些許靈動與生氣。原本就不小的眼睛此時就更大更圓了，裝滿了盈盈笑意，像一泓一眼到底的聖泉，清澈得不染塵埃。破爛的衣衫挂在瘦削的身體上，飄揚如戰旗，平添了幾分不拘小節的潇灑與不羁，使得他本就超逸脫俗的氣質愈加動人心魄了。仔細看不難發現，他的身上有一種令人折服的通透和博大，撫平了那些難以言說的悲傷往事，隻留溫和與淡然在他眉間靜靜流轉。

方清歌端正好姿态，将雪重樓的事簡要說了：“雪重樓藐視仙界律法，編造謊言蒙蔽本宮，着實可恨！好在他已伏法，此事也算圓滿解決。按照之前的約定，本宮放你走。”

早有醫官上前，反複确認沒人替莫待療傷和喂食後，方清歌才命人除去铐住他手腳的鎖靈環。兩隻胳膊因為長時間上舉已僵硬得無法彎曲，莫待隻能直挺挺地站着，過了些時候才忍着疼痛，一點點放下手臂，然後試着活動石頭似的雙腿。虛汗如潮水，一茬接一茬，濕透了衣衫。眩暈夾着惡心洶湧而來，瞬間便将他吞沒。他再也抵擋不住困乏與疼痛，身子一軟向地上倒去。

雪淩寒剛起了動作的念頭，一道光影掠過，直奔屠魔台，速度之快令人瞠目。淩波輕雲步？定睛看去，是顧長風！他雙手托着莫待，像托着一件神聖的、舉世無雙的珍寶。目光掃過莫待瘦骨嶙嶙、傷痕累累的身體，他忍住淚柔聲喚道：“公子！”

莫待定定神，看了他片晌，微微笑了。

“我們回家！”顧長風扶起莫待，徑直走過雪淩寒身邊，瞥也沒瞥他一眼。

“顧掌櫃留步！”雪淩玥看着莫待，眼底浮起淚光。“我替你除去飛花令。”

見雪淩玥眉間泛青，臉上蒙了一層病氣，莫待側頭躲開他的手，極為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麻煩。以後再說。”

顧長風對雪淩玥行了禮，頗為恭敬尊重。随即，寒霜出鞘，繞過雪淩玥直奔已換上碧霄宮侍衛裝束、面無表情的謝輕雲。雪淩玥反手抓住劍身，忽而又歎了口氣，松開手側身讓行。謝輕雲不躲不避，就那麼站着，任寒霜穿透他的胸膛。“謝輕雲，别死得太早！我倒要看看，你這樣的人能升多大的官，發多大的财！”說完閃身後退，不讓謝輕雲的血濺到莫待身上。

謝輕雲不言不語，也不理睬自己的傷，眼神遊離渙散，好像魂魄已神遊天外。季曉棠和風神門弟子都沒有動作，隻靜靜地看着。雪淩玥攜謝輕雲離了屠魔台，無視了方清歌不準立場的暗示。

“該死的！”雪千色雙手一拍，一股斷樹裂石的靈力噴湧而出，眼看着就要撞上顧長風和莫待。又一股猛如飓風的力量從斜旁湧來，将雪千色的靈力推離開去，撞向屠魔台上的石柱。隻聽得一聲巨響，石柱攔腰折斷，倒在地上摔成了幾截。“誰？”

“江湖人。”柳宸鋒應聲出現在屠魔台前，身後跟着白婉姝、秋漸離和宋瀾微。

方清歌沉了臉道：“未經允許，擅闖琅寰山，誰給你們的膽子？”

“事急從權，不得已而為之。我等救人心切，貿然出手失了分寸。請仙後見諒。”柳宸鋒不卑不亢地道，“莫公子，我們來接你回人間界。”

莫待雙唇微動，眼中閃過一絲刹那即逝的驚異。

“你們不懂仙法，是誰替你們解開結界的？”

“那位前輩蒙着臉，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多虧有他，我們才能趕得及。本來端木掌門和孟掌門也要來，我擔心江湖生事，便拜托他們坐鎮名劍山莊，代我處理事務。不然，來的人還多。”柳宸鋒掃了眼莫待的傷，示意顧長風先行。“人，我們接到了，就此别過。”

雪千色道：“站住！我仙界是爾等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麼？”

柳宸鋒道：“那依着三公主的意思我們還得三跪九叩首後才能走？”

方清歌道：“非也。來接他，顧長風一人即可，為何來這麼多人？莫不是爾等還有别的企圖？”

“如果隻來顧掌櫃一個人，恐怕他倆現在已命喪黃泉。”柳宸鋒笑了笑道，“說好了七日之期一到便放莫公子離開琅寰山，可看剛才那陣勢，分明是想要他的命啊！仙界的人都這麼不講規矩，不守信用麼？”

雪千色憤然道：“誰叫顧長風動手傷人？活該！”

“無情無義之徒，人人得而誅之。這條規矩不隻江湖有，仙界不也奉為圭臬？謝輕雲雖入了仙門，可他首先是個江湖人。江湖人行江湖規矩，哪裡不對？且他三人曾為兄弟，兄弟之間的恩怨連淩玥上神都知道不能插手，三公主又憑什麼？”柳宸鋒很想指着雪千色的鼻子把她罵得狗血淋頭，但他知道今天不适合幹這事，所以沒把話說得太絕，隻點到為止。

方清歌道：“柳掌門說得在理，是本宮多慮了。請吧！”她不願再多生事端，攔住一臉不忿的雪千色，作勢讓柳宸鋒一行離開。

雪淩寒千言萬語哽在喉，也找不到一個合适的理由開口，隻癡癡地看着莫待。莫待的目光在他身上略停了停，沒有任何表示，便飄到了别處，仿佛兩個人原本就沒有瓜葛。雪淩寒的心就在那輕飄飄、無關痛癢的目光中碎了一地。

莫待深吸一口氣，松開了顧長風的手。他脫下那件象征仙門榮耀的外套丢在腳下，慢慢地、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出屠魔台的大門，消失在燦爛煦暖的陽光裡，沒有回頭，沒有怨恨，也沒有留戀。

柳宸鋒來到一衆俗家弟子面前，抱拳道：“在下柳宸鋒，與諸位雖不是熟識，倒也不算陌生。此番前來，一為接莫公子返鄉，二是有幾句話想當面說給諸位聽。”

人群中有人高聲道：“柳莊主有話但講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