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甯的雨季在六到七月,當沿江各地種植的梅子,不緊不慢長熟時,南國的天,就會像個被炸漏了的煉丹爐,嘩嘩啦啦不停漏雨。
今年不知怎麼回事,四月開始,江甯的天便不曾徹底放晴過。
與水氏織造簽訂下合作契約後,前期各項繁雜事宜,大通安排了位掌櫃負責和水氏對接,水氏那邊也是派的大掌櫃當事,兩邊人竟然默契地避而不談實際主事人。
直到第九日,前半晌,雨絲拖拖拉拉地停了,天色依舊陰沉,賴床剛起的于霁塵,面無表情坐在堂屋裡發呆,秧秧端進來一碗粥和一份小菜。
“江逾白何時走的?”于霁塵攪動着碗裡熱騰騰的白米粥,被上等米熬煮出來的香味撲了滿鼻腔,秧秧做飯很有一手。
江逾白昨夜裡同些生意人喝酒去了,喝得爛醉如泥,别人不知江老闆家住何處,隻能把他送來狀元巷于霁塵家。
秧秧一手拿着托盤,一手抓了抓白裡透紅的圓潤臉蛋,口齒不清嘟哝道:“老馮找,飯沒做好。”
老馮來找江逾白,江逾白便走了,在秧秧還沒做好飯時。
秧秧擅長打理家務,一日三餐做得非常準時,于霁塵推測出,江逾白大約是在辰初前後離開的。
秧秧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掌心朝上:“錢。”
于霁塵喝下口粥,朝那邊寶瓶形狀的多寶架努嘴,聲音沒了初起床的嘶啞:“茶葉桶裡不是還有碎銀?”
昨日清晨,和秧秧買菜回來時,她新往舊鐵皮茶葉桶裡,放進去十幾兩碎銀,秧秧平日買零嘴的碎錢,全放在那裡面。
隻見秧秧的小胖手,呼地朝門外一揮,癟嘴控訴:“江江壞蛋!”
江逾白早上離開時,把鐵茶桶裡的碎銀倒出來,兜巴兜巴全部揣走了,連買今日份梅花糕的錢,都沒給秧秧留。
于霁塵被秧秧氣鼓鼓的模樣逗笑,手裡調羹輕輕碰響白瓷碗沿,“叮”地一聲,清脆悅耳:“一會我們去同旺樓吃鹽水鴨吧,再換些碎錢回來。”
秧秧是個小貪吃鬼,兩隻眼睛唰地放起光來,瞬間把被江逾白兜走零花錢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雲外去:“吃兜子,燒肉!”
“沒問題,今天去了之後,我們把上回沒來得及吃的,也吃一遍。”于霁塵淺淺笑了笑,嘴角勾起又落下。
秧秧喜歡吃同旺樓的山海兜和梅菜燒肉,以及東坡肉、爆炒腰花等菜肴,秧秧喜歡吃各種肉菜,于霁塵也順着她,以至于秧秧如今雖已是二十二歲的成人,但少小時候的可愛圓潤,依舊沒能從臉上褪下,加上她心無煩惱,模樣瞧着像十六七歲。
中午要去吃好吃的,秧秧蹦蹦跳跳去廚房了,當于霁塵碗裡粥快吃完時,緊閉的家門,被人不緊不慢敲響。
于家前院并不大,家裡僅有的兩個人都聽見拍門聲,于霁塵端着見底的粥碗來到屋門口,邊将最後一口粥喝進嘴裡。
彼時,秧秧已經從廚房出來,到門口應聲。她口齒不清,隔着木門講話時,特意提高了音量:“誰呀?”
門外頓了頓,響起中年男人客氣的聲音:“我是水園的水德音,來拜訪于老闆!”
秧秧知道水園,那天去過,她回頭去看,見于霁塵靠在堂屋門框上,沒有搖頭也沒有擺手,而是轉身回了堂屋,由是她放心地打開家門,甚至還算客氣地擡手,做了個請。
水德音見過秧秧,那日吃席時,秧秧雖然被安排坐在别處,但他并未敢輕視這個穿着绫羅綢緞的小胖丫頭——于霁塵本人都隻是布衣布鞋,他簡單拱了下手,和藹可親道:“還要勞煩你,幫忙給于老闆說一聲,水園水德音前來拜訪。”
“塵塵在廳裡,”秧秧神情單純,打量面前二人的目光裡,隻有平等和認真,“你們去叭。”
說完她轉身回廚房,并不像普通人家裡的仆下那樣,對登門來的客人擔任何招待責任,更教人拿不準她究竟是何身份。
水德音把帶來的禮物,從這隻手換到另一隻手裡提着,疑惑地笑了下,故意湊過來和女兒講悄悄話:“這個于霁塵蠻有趣的,家裡養的都是些什麼人?”
“不是說人在堂屋?”被父親強行帶來的水圖南,興緻缺缺地掃了兩眼面前的小庭院。
她發現,地上雨水有明顯清掃過的痕迹,花枝和樹木修剪的整齊,院子雖小,莫名透出幾分溫馨,和于霁塵給人的刻薄之感截然相反。
不知為何,經過這幾日,她對于霁塵愈發覺得不喜歡,她曉得于霁塵是無辜的,是自己把對父親的不滿,遷怒到了于霁塵身上,可若非如此,她不知該如何排遣滿腹的不甘。
“好圖南,不要不高興啦,”水德音聲音放得低柔,聽起來真像個慈父,“老爹爹保證,你跟着于霁塵,能學到很多東西,再說,于霁塵也不一定會答應我的請求,隻是來都來了,我們去試試,萬一就成了呢?總比你在家裡生悶氣要好。”
嘴上雖然這樣講着,水德音心裡卻無比清楚,水氏和大通之間二十萬的生絲單子簽下來,于霁塵得了水氏織造一成半話事權,不會不答應他的小小請求。
再者說,他這是主動在給于霁塵送人情,于霁塵是個識相的年輕人,定會把圖南留在身邊教導,因為這同樣也是個變相監視他水德音的機會。
這些事,水德音心裡都清楚。
至于,于霁塵會不會真教他女兒學做生意,他對此毫不關心,他看中的,是于霁塵對他女兒的态度,這還是受二人在臨水閣外吵架的啟發。如果圖南成功留在于霁塵身邊,即便有些事做不成,那麼圖南也會成為一隻眼睛,幫水氏盯在于霁塵身邊。
父女二人在門口說話間,收拾好碗筷的于霁塵走出堂屋,拱起手熱情地出來迎接:“水伯父和水小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見諒見諒!”
聽見于霁塵對自己老爹爹的親熱稱呼,水圖南心裡,對于霁塵更生出幾分不喜歡來,心道這個人不僅刻薄,原來也和生意場上那些人一樣,慣是個油滑的。
白瞎了那張俊秀的臉,她如是想。
“嗷呦,于賢侄客氣啦,是我們不請自來,沒有打擾到你才好的!”水德音邁步走進院子,和于霁塵寒暄客套起來,“賢侄年少有為,為人卻這樣低調,狀元巷雖小,但實在是個好風水極好的地方,賢侄有眼光的!”
“哪裡,水伯父過獎了。”在老狐狸水德音和自己東拉西扯時,于霁塵邊應付他,眼角餘光邊往門口掃去。
水大小姐沉默着站在那裡,沒挪步,那張清雅素靜的臉頰上,有小小一塊并不顯眼的紅色。
那紅色不難辨認,是燙傷後,用上好膏藥處理,加快皮膚恢複所留的痕迹,待那塊紅色老皮慢慢結痂,再自然脫落,被燙傷的皮膚便會恢複如初。
她燙傷了臉?
水圖南敏銳察覺到于霁塵的目光,下意識怕這家夥又對自己講什麼刻薄話,趕忙邁步跟上來。
經過這幾日的沉澱,織造上的事塵埃落定,她開始有些怕于霁塵,講不上來具體為什麼,反正就是有些怕,好像于霁塵身上,有着某些讓她尚且不敢觸碰的東西。
于霁塵沒其他反應,隻是客氣地把他父女二人,請進堂屋裡去坐。
秧秧端來熱茶,水德音品之,贊好,圍着茶和江甯茶行,與于霁塵進行了好一番東拉西扯。
堂屋坐北朝南,于霁塵坐在八仙桌西邊的太師椅裡,神色溫和,耐心應答着。
在水德音和于霁塵說話時,坐在水德音對面的水圖南,安靜地喝着杯中茶,認認真真聽着老爹爹和于霁塵的對話,甚至試圖從中甄别着學習到點什麼。
但這其實是件極其艱難的事情,商賈嘴裡沒實話,九虛摻一實,說得十分真,她辨别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