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梅雨暫歇,霧氣迷蒙,秧秧做好飯出門掃巷子,順道把身上落滿濕意的水圖南,給撿回了家中。
在水圖南大口吃着秧秧做的早飯時,于霁塵幹淨清爽地現身前廳,渾不像通宵未眠:“噢呦,來這樣子早呐。”
“你起床也挺早呀。”水圖南瞧過來兩眼,别說,這王八精算盤怪講起江甯話還挺好聽,就是音色偏輕,像是身體很虛弱,更甚至……有點像女子。
正坐下的于霁塵噎了噎,夾起個素蒸餃吃:“昨晚到門口怎麼不敲門,上哪兒鬼混了一宿,你家裡找到你沒?”
聽聽這語氣,聽聽這措辭,水圖南忍不住嘀咕:“你怎麼跟我娘一樣愛唠叨。”
哈,于霁塵可心說,拿我和你娘比,你這嘲笑的是哪個?嘴上找抽道:“打住,我可沒想給自己找閨女,還是這麼大的。”
于霁塵這張嘴是真刻薄啊,怪不得大通平時出面做生意的,是江逾白和老馮,要換成于霁塵,生意還怎麼談。
水圖南面上不變,細嚼慢咽吃東西,于霁塵看穿她心思,眉眼彎彎道:“我外爺講過,生着氣吃飯,腸胃是會積病的,所以罵我可以罵出聲來,我大方,這個時候不會記你仇的。”
“沒有罵你。”水圖南心虛地否認,無意識攪動碗裡熱粥。
“為何昨晚不敲門進來?”于霁塵再度這樣問,有時候,她偶爾會忘記,自己假借男子身份這件事。
被水圖南委婉提醒:“不合适。”
且不說男女大防這種話,有人在暗中盯着她,要是昨晚敲開了于霁塵家的門,那麼今日一早,她在外男家裡過夜的事就會不胫而走,傳遍江甯城大街小巷。
礙于名聲和面子,她會被盡快嫁出去,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于霁塵難得沒出聲,原來是因為夾蝦仁蒸餃的手,被秧秧緊緊抓住,提醒道:“蝦,疼。”
水圖南聽不懂秧秧的意思,隻見于霁塵滿臉求而不得的卑微:“就吃一個好不,不然你把它端來幹嘛。”
“不行,疼!”秧秧原則性很強,抓不住于霁塵掙紮的手,便把那盤蝦仁蒸餃端到水圖南面前,“南南吃。”
有時候……秧秧的觀察力,還是非常敏銳的。
蝦仁蒸餃被放到水圖南面前,于霁塵果然沒敢去夾,悻悻又不平地塞嘴裡一個素蒸餃,筷頭一點,兀自威脅秧秧:“中午我不做醬肉絲餅了。”
秧秧不會似水圖南般,較着勁地同于霁塵鬥嘴,倒也不會認輸,不疾不徐提議道:“吃豬腳面!”
“豬腳面啊,”于霁塵戳着碗裡粥,認真和秧秧商量,“中午時間不夠,吃抓福飯怎麼樣?等過了這幾日,不忙的時候再吃豬腳飯。”
秧秧不任性,爽快答應:“後天的明天。”
“可以。”于霁塵欣然允諾。
水圖南聽得愈發迷惑:“後天的,明天?”
“大後天,”于霁塵解釋,莫名有些嘚瑟,“我家秧秧的話,可不是誰都有資格聽懂,你多和她說話才會聽得懂。”
秧秧今日有些健談,傻笑着積極補充:“我懂!”
秧秧說話不全,平時很少和别人溝通交流,和水圖南的接觸逐漸多起來後,秧秧很想和水圖南多說話。
水圖南不記得有些事了,秧秧忘記的比她更多,可心底裡那份見而親近的本能,驅使着秧秧不停對水圖南表示友好。
昨晚,水德音要印章的事剛發生時,水圖南确實是有些慌亂不安的,今早來于家前,她還滿腦子都是關于泰湖沿岸産業的事,然而自坐下來吃飯開始,那些火燒眉毛般的煩惱,忽然又變得不那麼着急了。
心情前後變化明顯,水圖南并非沒有察覺,可能是因為于霁塵不慌不忙,她受到影響,也跟着不慌不忙起來。
水圖南指指于霁塵,好奇問秧秧:“他為什麼,不能吃蝦仁蒸餃?”
秧秧道:“肚疼。”
至于于霁塵吃蝦仁為何會導緻肚子疼,水圖南并沒有興趣知道,用過早飯,她繼續跟于霁塵去大通總鋪,聽學今日的鋪掌櫃議事。
“你不是講,需要幫忙的話,今早去找你?”議事廳門外,水圖南一把拽住轉身欲走的人,下巴微揚,保留着最後星點倔犟,“我早上去了,難道今天還隻是聽學?”
鋪掌櫃們正三三兩兩進門,于霁塵把人往走道上沒人的地方帶了幾步,低聲道:“可是,你也沒有真心要找我幫忙,你隻是不敢和令尊撕破臉,所以想借我的手,來和令尊抗争。”
被當面戳穿心思,水圖南素淨的臉上青紅交加,抿起嘴低下頭去。
于霁塵抄起手,半低頭看着她,臉上笑意微微,有那麼幾分設阱待獵的意思:“你這招‘借刀殺人’,想法雖好,但可惜找錯對象了,我和令尊之間的利益,要比你想象的更深。”
這些話聽進耳朵裡,讓水圖南生出許多錯覺來,暗暗鎮定須臾,她擡頭回視過來:“你和我爹之間,既能結利益聯盟,與我又有何不可?”
“那要看你給的利益,有沒有令尊給的多。”于霁塵聽得雙眉輕揚,态度不抗拒,但也不感興趣,似是不相信水圖南,會做出什麼損害水家利益的事。
水圖南勾起抹冷笑:“你願意教我學點東西,隻是順水推舟之舉,我不相信,私下裡,你沒有生出過,借我之手,蠶食水氏織造的想法。”
“嘶,恕我眼拙,以往倒是小瞧水大小姐了,”于霁塵又笑,手肘搭在及腰高的雕繪圍欄上,懶得能靠着絕不站着,“可是,我昨晚已經徹底放棄這個想法了啊。”
算盤精的這雙眼睛實在清澈,叫人不忍生出勾心鬥角的肮髒想法,水圖南挪開目光,俯視欄杆外的一樓堂景:“你就這麼看不上我?”
樓下人忙裡忙外,居高看他們,像看木偶小人。
“還算有點自知之明,”于霁塵笑得越是溫良無害,講出的話越是刻薄惡毒:“昨日你問我,對至親之情的看法時,我就決定放棄從你這裡撬牆角了,這不挺好麼,專心在大通學點本事,回去足夠你打理好泰湖沿岸,那十幾家商鋪了。”
或許是關心則亂,或許是水大小姐這些年,壓根沒有特别注意過,泰湖沿岸産業裡,那些管事人,和水氏織造裡的,壓根不是一回事。
即便水德音得到泰湖沿岸産業的印章,他也動不了那些人,動不了那些産業。
于霁塵的這些話,說來很是羞辱人,水圖南面皮薄,長睫失落地垂落着,瞧起來就快掉眼淚了。
站不遠處看熱鬧的江逾白,心想要換成挨罵的是他,這會兒鐵定已經一個大巴掌,熱情問候在老于臉上了。
眼瞅着水圖南還沒被說哭,于霁塵趁熱打鐵道:“你這種想法,說白就是典型的小孩子心思,一邊不服大人,想反抗;一邊又懼怕大人,不敢同他翻臉。
害怕失去已有的優渥生活,不想改變現有的狀态,以至于畏首畏尾,投鼠忌器,若是如此,你還學什麼做生意,不如聽爹娘的話,回家去老老實實找個人嫁掉的好,相夫教子日子更安逸。”
誰家姑娘家受得住這淬了砒霜般歹毒的話啊,巷子口身經百戰的阿姑阿婆聽了,估計都要紅着眼眶破口大罵的,可水圖南卻依舊那樣半低着頭,抿着嘴,沒掉眼淚,也沒任何其他反應。
于霁塵心想,自己不會把人給吓傻了吧,不應該啊,這丫頭好歹掌過三年的織造大權,經曆過風雨坎坷,連在史泰第面前都沒露怯,沒理由這點承受能力都沒有。
那她突然是怎麼了,這樣難聽的話加身,她應該不服地仰起臉,梗着脖子同自己吵才對,沉默不語是幾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