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個晴天,但冷風依舊刮得人骨節硬疼。
乘車趕到大通和水氏融并後的總鋪,水圖南立刻投身要務處理中,即便已是忙碌不休,可于霁塵的那副戎裝遺像,仍舊在她腦子裡怎麼也揮不去。
——怎會不好奇,于霁塵以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待結束和姬代賢等幾人的議事,時間已是臨近飯點,一名女夥計提着個食盒敲門進來。
“您家裡送來的。”夥計把食盒放在桌上,在水圖南打開食盒時,繼續低聲道:“織造局裡傳來消息了,湯若固近來的确沒怎麼出過門,但出入他宅子的辦事者,反而較往常多出數倍。”
食盒裡裝着滿滿一碗餃子,尚有餘熱,這個量水圖南兩頓也吃不完,心裡想起于霁塵總說她瘦,要多吃,嘴裡問道:“是些什麼人?”
夥計聞見餃子香味,沒敢擡頭看:“除去平時來往的那些人,剩下多是些本地大戶,也有零星的小商戶和讀書人,哦,還有錢莊的人。”
在水圖南聽罷此言輕蹙起眉頭時,腹中饑餓的夥計補充道:“那些人從湯若固那裡,領取了不同數目的财物。”
“僅是财物?”水圖南問。
夥計:“還有田産、宅院以及各種莊子和鋪面,其餘還有什麼則尚未打聽出來,那些人嘴巴緊得很,道是如果說漏嘴,許會招緻殺身禍。”
瞧,越是所謂不可被洩露的事,越是有人忍不住地在不經意間,洩露出一二其中隐私來。
看樣子,湯若固是在提前分散隐藏自己的财物,難道是預料到會發生什麼了?
水圖南将食盒重新蓋上,叮囑道:“告訴大夥,行事千萬要小心,甯可打聽不出來,也莫使身份洩露去,”
“這個,”她又點點食盒蓋,柔聲細語,平易近人:“幫我拿去熱一熱,隻是我吃不完整碗,若你無有忌口,還請你幫我個忙,分走一半去吃。”
饑腸辘辘而無暇去吃飯的夥計,聞言還是有些高興的,隻是她面上沒露出來,道了謝,提上食盒離開。
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水圖南獨自坐了會,不由自主又拿出那枚私人玉印。
羊脂白玉的材質,圓柄方底,小巧便攜,造型簡潔,通身無複雜花紋,柄尾穿着個黑色繩環,可以松松套在拇指上,繩結打得異常随意,和它主人的做派甚為相似。
印底陽文官體刻四字,“于霁塵印”,上面幾乎無印泥殘留,可推斷此印使用未超過五次。
于霁塵,是個從不做無用之事的,所以她把私印給自己,意圖究竟是什麼?
至吃飯時,餃子餡的味道讓水圖南小小好奇了一番,而直到飯後趴在桌上小憩,水圖南紛亂的心裡,仍琢磨不出于霁塵給她私印的真實含義。
多思使人不安,連小憩時不慎掉進的夢境裡,亦是紛繁雜亂。
一個時辰後,直到不緊不慢的敲門聲把人喚醒,女夥計在外禀報道:“東家,九海錢莊牛老闆到了。”
“請至會客間稍待片刻,”水圖南趴得胳膊麻,人還沒徹底清醒,便已快速做出回應,“好生招待着,就說我立刻到。”
水德音在九海錢莊放的八百金,待日後他死,那筆錢便會默認成為錢莊的錢,水德音的家人也取不出來。
錢莊那種地方,從來欺客得很,錢莊大越欺人。
孩子去取過世老人存的錢,被要求提供關系證明,證明“你娘是你娘”本是無可厚非,但當未銷改的戶籍冊都不被錢莊認可時,所謂的證明就變了目的,成了錢莊昧過世之人錢财的有力依據。
九海錢莊成立二十三年至今,未出現過一例吞客财之事,但水圖南并不在乎能否将八百金取出來,她想弄明白的,是那錢究竟從何而來。于霁塵對那八百金的奚落态度,讓她覺得其中定有蹊跷。
九海錢莊的牛掌櫃,是位三十來歲的年輕女子,瞧着幹練卻不顯犀利,在水圖南進來會客間時,她似乎早已在恭候,立馬起身相迎,客氣而親和地行禮,嘴裡講着官話:“九海錢莊牛朦,見過水東家,您康安。”
“牛掌櫃您亦安,久聞大名,今始請得到您,實乃我之幸。”水圖南眉眼帶笑回禮,相比之下,生意往來上她更喜歡和女子打交道。
二人分坐,夥計進來換了壺茶,水圖為牛朦斟上,敬道:“剛送到的獅峰明前茶,請掌櫃品嘗。”
牛朦在生意場上往來數年,勸酒的多,敬茶的倒是少。由是相比那些酒肉聲色而言,牛朦也更喜和女老闆打交道,不由在談事前先對水圖南露出幾分好感。
品茶,贊好,牛朦坦率道:“實不相瞞,直至您進來之前,我一直以為,您在經營上,多少會承襲幾分家傳的靈活,而今看來,是我一葉障目了。”
此話說的委婉,所謂家傳的靈活品行,無非是在說水德音的狡兔三窟,這位牛掌櫃蠻會反客為主,上來就表明中立的态度,反倒讓人無法順利開口提那八百金的事。
牛朦有備而來,水圖南豈能招架不了。
她端起茶盞,借低頭喝茶之機,給自己容出個思考時間,等放下茶盞,她微笑道:“掌櫃在錢莊當事,謹慎嚴肅是首要,如此看來,水氏欲從九海借貸的決定沒有錯,有掌櫃在,倒是更讓人放心。”
“借貸?”這倒是大大的出乎牛朦意料,她沉默片刻,望向水圖南眼睛,誠懇道:“多年以來,似水氏織造、衛氏瓷行、錢氏南鹽,包括于氏大通這般的江甯大商号,借貸時首選的是彙通、寶通、元通三家大型錢莊。”
這三家錢莊包攬了所有上規模的商号借貸存儲,官府衙門向民間借貸時,亦是首選三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