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圖南的了解中,于霁塵這個人平時看起來和和氣氣的,很好相處,一旦生起報複心,下手卻極其狠辣。
雖不知殺死于霁塵外婆外公的人落得何種下場,但水圖南暗中查到,對當年于氏兄弟三家人的慘死,那些非主謀的參與之人,在于霁塵手裡是個個下場凄慘的。
時任織造局總管的太監,和任總督的官員,一個因病渾身潰爛而死,一個葬身火海活活被燒死;
史泰第和任義村雖落在朝廷手裡,但他們的家人,據說接受過朝廷審問後,在回家路上遭遇水匪,死狀凄慘。
包括辦理于氏兄弟案的僞證人、經手官吏,無一落得好下場。這些事裡,全部有于霁塵的手筆。
水圖南隐約窺見過于霁塵骨子裡那股瘋戾,故而從不相信,水德音能在于霁塵手裡讨得什麼好下場。
可是直到于霁塵從江甯消失,水德音身上,也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之事。
水圖南這才想起來,于霁塵之所以沒有下手報複,是因為生在人世,雙親疼愛關切孩子,妻和夫互相倚靠扶持,而這世上,并沒有水德音在乎的人。
從來,從來,水德音在乎的隻有他自己。
若想真正報複到水德音這種自私到極緻的人,以其妻女親朋相威脅全然無用,必還得從他本人身上下手,于霁塵若要動手,必是讓水德音親自接招。
水圖南趕到新奉老所門口時,正好撞見從家裡趕來的二妹妹戚悅己。
進到奉老所便見得一群人圍在院子裡看熱鬧,周圍鬧哄哄的,人群中間更熱鬧,水德音的哭喊叫罵聲正從人群中間傳出,高亢且嘹亮。
“你找我賠錢,我找誰賠我的錢,那是我的養老錢,是我的親生兒子!”
周圍人忽然爆發出驚呼,是水德音一把推開扒着他胳膊要債的老頭,轉而撲過去抓打被奉老所夥計扭押的老頭。
水德音沖着對方的臉又抓又撓,嘶聲力竭罵着:“你騙我的錢,這是殺人!你得償命!敢不還錢,煩不了老子和你同歸于盡!”
他這一動手,相繼有幾個老頭跟着擠過去,瘋狂捶打那個被五花大綁的人。
“住手住手,不得再打喀,會出人命的!”
圍觀者口頭勸架,年輕些的奉老所夥計不得不護着被打的人往後退。
奉老所的管事見場面過于混亂,恐水圖南這個商會會長覺得自己這裡管理不利,忙喊來更多人手維持現場。
“此處太亂,不好說話,您二位請随我這邊來。”管事把人帶往安靜的會客之廳。
廳室内寬敞明亮,幹淨整潔,戚悅己頭次來,好奇地四下轉看。
不多時,同人厮打過的水德音,披頭散發衣衫淩亂地走進來,腿不瘸,身不顫,對着水圖南兜頭就罵:“你不是商會會長麼?你老爹爹讓騙子給騙了,騙子猖狂,還成立有商号,各種文書一應俱全,結果全部是假的,你就是這樣管理商會?你腦子裡裝的是漿糊呐,宣武湖裡的烏龜都比你聰明!”
簡直像隻會噴火的瘋癫王八。
“诶,”屋子那頭,戚悅己不緊不慢走過來,接上瘋王八呸……是接上她爹的話,冷聲冷氣:“怎麼跟我大姐姐說話呢,你當你是在罵誰?”
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水德音拿捏老娘,拿捏發妻,不把大女兒當回事,終究還是害怕二女兒戚悅己。
肉眼可見,戚悅己那聲“诶”說出來時,唾沫星子噴如火的水德音,渾身顫抖了一下的。
他識時務地收起快指到大女兒臉上的手指,往旁邊撤去半步,梗起脖子嘴硬:“幹麼斯,你還要打我不成呐?”他拍下胸脯,蒼白地強調:“我可是你老爹爹!”
“嘁。”戚悅己冷笑一聲,繼續品看窗戶下擺放的兩排盆栽。
光是聲冷笑,便讓水德音怯懼地吞咽了口唾沫。
“聽外面那幾個人講,你被騙了錢,”水圖南坐在椅子裡,忽就覺得水德音被騙的事有哪裡不對勁,遂問:“是怎麼個過程,被騙了多少,什麼樣的騙子,說來我聽聽。”
好端端的,嗜财如命的人怎會輕易被人騙?
水德音大力揮下手,坐下時本想譏諷大女兒句“自己問騙子去!”,眼角餘光掃見二女兒在窗戶前晃來晃去,他硬是把到嘴邊的話收回去,又慫又橫道:“他們說有大生意可以投錢,還帶我們幾個老頭去他們鋪子看了,鋪子光鮮亮麗。”
講到這裡,水德音扒開散落在臉前的頭發,眼睛裡迸發出某種近乎偏執的光亮:“他講的生意很不錯,利息高,來錢快,前景大好,其他老不死的也跟着說買吧買吧,大家一起賺錢,我就買了騙子的資。”
每每遇見事時,這豬狗不如的東西總喜歡把責任全部推給别人,言之鑿鑿控訴:“要怪就怪皮老頭文老頭他們幾個,是他們不停撺掇我,說那生意怎麼怎麼好,我被他們哄昏了頭,才投那麼多錢進去的,全怪他們!不得好死的幾個老東西!”
“為何不報官?”水圖南壓根不想搭理他的謾罵,疲憊地問。
卻把水德音問炸,一拍桌子豁然起身,對着水圖南兜頭開罵:“你是個傻的哦!我是誰,我是江甯織造龍頭水氏織造的水德音,是江州商會總會長的親爹,我被人騙了錢,還要大張旗鼓去報官?我面子還要不要,你老瓜子裡裝的屎啊!”
“嗷呦,”那廂,戚悅己抱着胳膊譏笑,話語極盡嘲諷:“我以為你在上個奉老所,夥同五六個老頭吃壯陽藥召娼時,就已經把臉全部扔掉不要了的。”
水德音:“……”
張牙舞爪的水德音,像被人往嘴裡塞了隻活的癞蛤蟆,往上頂出個嗝,幹張嘴講不出話。
水圖南用力抿嘴,用力忍下一個差點噴出來的笑。
少頃,自認為經天緯地單純無辜的水德音,老實巴交地坐下來,抖着手去喝茶杯裡的茶。
杯子是空的,他把從二女兒處惹來的窩囊氣,肆無忌憚沖大女兒撒:“沒得長眼睛?倒茶呐!”
“乖乖隆地咚,您還會渴呢,”戚悅己對諷刺水德音總是樂此不疲,每次都有新花樣,“誰講他一輩子不曉得喝水是個什麼東西呐!”
以往在家,大夫叮囑水德音少抽煙多喝水,陸栖月拿走他的煙袋,給他端水喝,他把水潑地上,叫嚷着:“喝什麼水,你聽那個庸醫騙死人不償命,我這輩子不曉得什麼叫渴!不喝水不會怎樣,不抽煙我是真的會死!人家活到九十歲的還一天抽兩斤煙絲,我就抽半盒能怎麼樣!”
他想方設法鬧騰着。
實際上,他不想喝水,不過是因為喝多了要上茅廁,他懶得走去茅廁解手,夜壺放在身邊他也懶得伸手拿。
水德音:“……”
又被嗆,他怒目去瞪二女兒,結果發現二女兒在揪着人家盆栽的葉子玩,根本沒發現他在瞪她,一時也無可奈何。
這個吃軟怕硬的老東西。
面對水德音,水圖南忍着吃了蒼蠅般的惡心,道:“想把錢要回來你就得同我講實話,我再問最後一遍,你被騙幾多錢?”
水德音再一次:“……”
怎麼人人打他的錢的主意?
這男人剛想發火呵斥,那廂戚悅己不輕不重清了清嗓子,水德音立馬蔫下來。
他把臉躲在散亂打绺的頭發後,沉默良久,嘟哝道:“一百兩……金。”
最後那個金字,是他承受不住兩個女兒質疑的目光,猶猶豫豫中報出來的,他原本想說一百兩,又擔心水圖南隻給他找回來一百兩,這才報一百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