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清澄陽光落進樹冠、草叢中,點亮了蟬鳴。兩個小男孩匆匆忙忙地奔跑在南水街上,一邊跑一邊喊着:“殺了!殺了!法場那邊殺頭了!”
不少在院落裡忙碌的婦人踮起腳尖,掃了眼牆外。有個膽大的婦人推開門,朝那兩個小男孩招招手,問着:“都殺了?”
倆小孩兒點點頭,滿頭汗水,雙眼程亮。一個說:“殺了!頭咕噜就滾了哩!”
一個說:“跟蹴鞠似的!血染紅了整個法場!劊子手殺紅了眼!”
一個又說:“那些人都不敢看!就我倆敢!”
一個又說:“叫得那才叫慘!我耳朵都要聾了!”
婦人上下打量這倆小孩兒: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當是北水街那邊的乞兒。她便從家裡那些了糕點,塞給他們,道:“小屁孩兒别往那邊竄!拿了我的吃食,你們就悄悄地回家,别到處亂喊,曉得不?”
倆小孩兒立刻接過糕點,随即興奮跑開。
婦人隔壁院子,便是蔣施懷家。院中,衆人圍桌而坐,桌上已然是杯盤狼藉。
雖是夏季,院子角落的梨花樹花瓣已經凋零,獨剩樹葉愈發翠綠。院牆下花瓣堆疊,偶有蝴蝶翩翩。一隻白貓沿壁而行,忽得蔣施懷起身,它驚聳毛、一溜煙兒消失不見。
蔣施懷臉頰浮紅,眼裡閃爍淚光,望着衆人,情深意切地說着:“我蔣施懷從小想遊走天下、書寫世界,雖不得,卻也結交了如此多的、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我深知此次一别,再難與諸位相見。”說到此處,他聲音哽咽。
一旁的展旬早就紅了眼。他看向樂桃,卻見樂桃沉悶地喝着酒。
“越是這個時候,我想說的越多。諸位莫嫌。”
展旬道:“怎麼會!”
蔣施懷一笑,“幾位小友,從外地而來。我當時一見便隻你們身手不凡,所以特意接近。諸位不懼危險,大義凜然,從險象叢生的妖域中帶回我的摯友,如今又不顧生死救岐城于危難。這份恩情,我蔣施懷卻無法回報。我所能做的,隻能準備好酒好菜來宴請。也不知小友們對今日菜肴可還滿意?”
展旬狂點頭,“當然!好吃極了!”
黎禾也點了點頭。
蔣施懷大笑,“那便好!小時候我娘便說我有做廚子的天資!沒想到後來沒那菜刀,倒拿上了筆杆子!”他大笑兩聲,最終将目光落在了樂桃身上。
沉默。兩人遙遙相望,眼神盡是訴說,可一切又在不言之中。
展旬望着對視的兩人,一時也揪心起來。黎禾也發現他們身上有一股香味正在蠢蠢欲動,她明了,他們在壓抑着内心的渴望,一股強烈的渴望。
一旁的祝餘倒像個局外人,自顧自地喝着酒。
“小桃,除開你被困的那一年,我們相識已有三年之久。記得初見那日,你興緻勃勃來岐城參加梨夢節,聽見我在街上給其他人講解,便二話不說,自顧自地拽走了我,跟個女土匪似的。”
樂桃不禁回想起初入岐城時的場面:那時她在岐山裡迷了路,繞了好久才進城。身無分文,又饑又渴,也就在這時看見了在城門口對着往來遊人喋喋不休的蔣施懷。當時打他腰間那酒壺的算盤,還将蔣施懷好一番诓騙,說什麼自己是有錢人家的丫鬟,正在給主人物色一個好的引路人,要考察考察蔣施懷。如今想來,倒是有趣。
樂桃與蔣施懷相視一笑。
蔣施懷繼續道:“你後來你得知我妹妹的病情,說一定會想辦法幫助我,便在岐城一留便是兩年,而後又被困妖域一年。當初是因為我妹妹的緣故,你才停滞于此。如今事已過去,我知你定會離開。”
蔣施懷望着樂桃,深吸一口氣,眼底滿是情緒。
黎禾詫異,她從未見過别人露出這般眼神,也是第一次在他人身上嗅得這股濃郁而又迷幻的清香。
“我到底是個膽怯之人。這麼多年,将我困在岐城的,從來都是我自己。”蔣施懷垂眸,“從小到大,我從未離開過岐城。文字裡寫得花裡胡哨,眼睛卻是什麼都沒見過。除了岐城,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你知道的,我一直很想出去看一看。”
樂桃微蹙眉頭,那一眼睛閃着擔憂之色。
蔣施懷深吸一口氣,凝視樂桃的眼神異常堅硬,“我想與你一同前行。”
展旬雙眼一亮,“刷”一下看向樂桃,期待萬分。
樂桃卻有她的顧慮。
蔣施懷立進一步為自己争取:“我身手不行,但我做得好飯,不是嗎?至少不會讓你在路上餓着。”
樂桃失笑,“敢情你今日這頓目的在此?”
蔣施懷抿嘴一笑,“也有。”
樂桃望着蔣施懷,無奈道:“如今世道亂,不僅天災頻發、朝局動亂,連惡妖都在頻繁作祟。岐城算是個難得的安樂之地。如今你有了小瑾,也不算孤獨,何故與我流浪?咱們都是年歲過半之人,又不是這些個二十來歲的少男少女,行事沖動不得。”
“有我在,你如何算得上流浪?”
樂桃一怔,看着蔣施懷的眼神明顯慌亂。
展旬在一旁起哄:“對嗎!你們成了親,不就是一家人了?那隻要一家人在一起,哪裡算得上流浪?”
一向大大咧咧的樂桃倒紅了耳尖,“成、成親?誰要和這書呆子成親?”
展旬越發來勁兒:“要我說,我們先别走了!吃了喜酒再走也不遲!禾兒你說怎樣?”
黎禾一臉認真地回應:“蔣大哥與桃大姐是我們的朋友,他們的喜酒得吃。”
“是吧是吧!祝大哥?”
祝餘沒有回應。
樂桃瞪了眼展旬:“你皮癢癢!”
蔣施懷笑道:“你幾個别起哄。”随即又認真地拉起樂桃。樂桃直愣愣地起身,望着蔣施懷。
“我的心意你清楚,你的心意我想我也明了。你剛才的話說的不對,正因為我們不再年輕,人生所剩時間已經不多了,由此我們更當珍惜遇見的人,不是嗎?”
時間......此時,黎禾忽而想起在梨園遇見那的白岫所說之話:人類壽命于他們來說不過是夏蟲朝菌。她兀地後背發涼,心底隐隐不安。她恍然地擡着頭望着蔣施懷與樂桃,他們已經四十來歲,或許再過二三十來年,就将消失于世......她身子一頓,往後一縮。
這時她感到後背溫熱,原是祝餘的手掌撐在她後背。
祝餘問道:“怎麼了?”
黎禾回過神來,搖搖頭,她也說不明白心底情緒變動的緣由。
樂桃望着蔣施懷的眼神逐漸柔軟,随即,她反手攀上蔣施懷,“行呀!你想跟我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有條件!”
蔣施懷一喜。樂桃繼續道:“你除了給我洗衣做飯,還得用筆杆子記錄我的英勇事迹!”
蔣施懷激動萬分,還沒來得及歡呼,展旬倒是樂得跳起身來,“太好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