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霜扯不出笑了,抹了抹眼角,保持正常的情緒開口:“是,麻煩莫醫師幫我多備些藥,不隻是跌打的藥,可能還需要一些金瘡藥。”
莫祈君聞言微擰了眉頭:“那畜生動利器了?”
苗霜沉默不語。
莫祈君:“把袖子拉起來。”
她緩慢地上拉衣袖,露出手臂上觸目驚心的傷痕,淤紫色,殷紅色,一塊塊一條條,新傷交織舊創,掩蓋住原本的膚色。
血迹斑駁手臂上幾乎找不出一塊好肉。
莫祈君看不見,但是能夠聞得出來,她伸手輕輕地落在苗霜的臂上,面容越來越差。
那張臉因為上揚的眼尾和下垂的嘴角,沒有表情的時候有些冷,一旦露出笑意,氣質就截然不同,溫婉清麗,落落大方,如畫一般,可一旦沉下臉色,便是把“生人勿進”四個大字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她收回手,忾然輕歎,終歸是沒有說出逾矩的話:“拉起來吧,莫要着涼了。”
苗霜默默照做:“有勞莫······”
“動了胎氣就不好了。”
她接着說出後半句話,苗霜一雙杏眼蓦然睜大,整個人像是被釘在原地。
過了一會兒,她雙唇哆嗦着,又驚又喜道:“莫醫師,您是說、您是說,我有身孕了?”
莫祈君沾了些墨,眼睛未動,手已然規規矩矩地寫下藥方:“方三個月不到,且因為心神不甯,氣血虧虛,所以胎氣不是很穩。”
苗霜的眼中又溢出淚來,顫抖着手撫摸向自己的腹部,仿佛摸着自己的全世界。
“麻煩莫醫師了。”
她接過藥方,準備如常去等着莫芷濡抓藥。
那孩子雖小,可腦袋十分靈光,能夠将藥房裡貼着藥名的字全部認出,并且能夠精确稱量克數,除了有時候價格的加和不太熟練,需要莫祈君幫忙運算而已。
看起來被教養得很好。
“苗姑娘。”
莫祈君叫住了轉過身去的女子:“容我多言,繼續待在那個家裡,這孩子未必能好過。”
“多謝莫醫師的好意。”苗霜眼中有感激,也有無奈,撫着肚子道,“可我一介女流,如今還有了它,離開那個家,又能去哪裡呢?”
“回到你的娘家去。”
清脆利落的七言讓苗霜怔住。
莫祈君認真地說:“你還有你的阿爹阿娘,還有你的親戚朋友,回去吧,逃離那個鬼地方。”
苗霜露出苦澀的笑:“莫醫師沒有嫁人,應當不知道。”
她說:“出嫁的女子被休妻回到娘家,注定是要成為他人茶餘飯後的恥辱,若真如醫師所言,不光是我,我的爹娘,還有我未出世的孩子,從今往後在外人面前,估計永遠也擡不起頭了。”
莫祈君沒說話。
“當初是我不聽爹娘勸阻,一意孤行要嫁給他,如今變成這樣,也是我自食惡果。”苗霜歎道,“幸好,老天給我留了一扇窗戶。”
低頭時,她眼中的哀愁與後悔轉變成了幸福。
這種眼神的變化倘若莫祈君看見了,一定會感到不解。
有何幸福?
直到苗霜取完藥離開之後,她才不再沉默。
“誰說回到娘家隻有休妻這一條路?誰說回到娘家就注定擡不起頭?”她喃喃低語道,“是大寰的明文律法規定,還是古往今來的常态如此?”
莫祈君打開醫書,撫摸着上面的字迹,能讓她感到踏實。
“常态如此,就一定是對的麼?看不看得起,又豈是旁人能夠決定的?倘若自怨自艾,旁人也會将你輕看,倘若自強不息,旁人怎麼說,便讓他說去,難道還能左右真相,左右自己的想法嗎?”
門簾揭開,是送走人後蹦跳進來的莫芷濡。
她大眼睛眨巴着問:“阿姐在說什麼呢?”
莫祈君朝她招招手。
小姑娘乖巧地走到自家阿姐身旁。
莫祈君對她說:“如果日後發生了這樣的情況,我絕不會将你視作恥辱,隻要你想,随時都能夠回到我的身旁。”
“阿姐在說什麼呢。”莫芷濡一下子抱住她,“我哪也不去,一輩子都要待在阿姐旁邊。”
莫祈君輕拍她的背,心裡一片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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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沽縣的夏夜不太涼爽,而是熱得有些黏膩。
外頭蟬鳴不止,蛙聲陣陣,估計也是給燥熱得沒辦法了,叫嚣着發洩,卻也為寂寥的夜晚增添了些許溫馨的生氣。
有條件的人家會專門讓人制冰,不論是吃飯睡覺還是洗浴,擺在屋子裡,能夠讓人舒爽不少,再有錢些的,則會讓仆人拿着扇子扇動涼氣,雖然苦了仆人,但是主人能一夜都不愁睡不着。
頗為損人利己。
莫氏醫館坐落在鎮子的末尾,處于風口的位置,屋子構造獨特,冬暖夏涼。
但今夜實在是過于炎熱,莫祈君扇着扇子将莫芷濡哄睡之後,起身去沐浴。
她身子弱,這般情況也要謹防着涼,浴桶中用的不是花瓣,而是健體的藥物,所以隻要靠近她,便能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藥味。
不難聞,就是十分獨特。
這一回所用的有點兒類似于白芷和佛手混合的味道。
她支起窗戶透氣,和衣躺在床上。
原以為即刻便能進入夢鄉,誰料這會兒夜風讨厭的很,愣是一絲都沒有。
她翻來覆去無眠,索性坐起來。
總歸想要精益求精針術,白日裡有時候忙到沒空練習,這會兒正是個好時候。
她點起燭台,摸索着鋪開針具。
莫祈君放平心境,有條不紊地在買回的豬皮上操作。
這會兒倒是有風吹進來了,沒那麼涼,倒是帶着些暖意。
雖不足以讓人涼快,但總歸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有風總比沒有強。
未束的發絲随風吹拂,帶起若有若無的香氣。
窸窸窣窣的蟲鳴與蛙叫漸息漸止,整個鎮子陷入了深度睡眠。
因而其他的聲音更加明顯。
她本以為隻是風動,直到聽見腳步聲,才意識不對勁。
一步,一步,如發現獵物的狼,亮起綠瑩瑩的眼珠,緩慢地張開獠牙,伺機而動。
空氣中随之傳來一陣血腥味,不算濃烈,卻異常清晰。
她的經驗告訴自己,那絕非平常傷口能夠達到的。
不是什麼豬血雞血,而是實打實的人血氣味。
莫祈君雙手頓住,心底的不安被無限放大,比灌了水的棉花更飽脹。
但她畢竟是個在大多數情況下都能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的人。
為了能說話,她趕在嗓子眼卡住之前深吸一口氣,借以平複内心的不安。
在刀刃即将抵上要害之際,她逼着自己保持鎮定,先行開口。
在她的預設知下,本該是再如常不過的聲音。
就在開口前一秒,她都如此認為。
可古怪的事發生了。
她說出的話語,帶着明顯的顫抖:“料是尊駕傷勢不輕,可需要縫制傷口?”
身後的動作沒有繼續,屋内響起一聲輕笑:“這不是我的血。”
這少年音聽着年輕,估約來人不會超過十六七歲。
在這種情況下,越是表現得弱勢,越是表現得害怕,就越容易讓自己處于下風。
她清楚地明白,身體擁有本能反應,那是思想無法控制的,所以站起來,轉過去,想扯出笑意對他說:“我看不見,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怪事再度發生。
她根本不想哭,卻被無形的力量牽扯着,眼角先于口唇,無聲地落下兩滴晶瑩淚珠。
這樣的我見猶憐之态,一般人都招架不住。
可惜對面站的顯然不是一般人。
那把本來作收勢的刀頃刻橫在了她的咽喉。
含笑的聲音裡暗藏毛骨悚然的涼意。
莫祈君聽見兩個森然的字眼。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