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義今日是為告訴列祖列宗,皎兒如今已位居大理寺正,乃是五品之官。”聞昭義對着牌位喜氣洋洋的說話:“實是光耀門楣。”
旁支的族親紛紛附和:“大公子打小便出息,莫說我聞家未出過這樣的人物,便是武陽也沒有這樣的人物!列祖列宗在天有靈,庇佑聞家!”
“列祖列宗庇佑聞家——”
聞昭義跪拜完,側身讓開位置:“請大少爺敬香。”
聞皎将香頭湊近蠟燭,待煙緩緩升起後撩開長袍跪到蒲團上,沖着滿是牌位的堂上叩拜。
煙氣在祠堂上方暈開,隐入天井上面四四方方的天空。
她曾跪在祠堂裡一遍遍誦讀孔孟經書,也曾在這裡被家中族老訓斥。
可最多的時候,她都在想那個世界的親人。
廿年生死兩茫茫。
她隻能借着虛假的牌位流露許多悲傷,這是父權至上的時代,是愚昧傳統的時代,更是會吃人的時代。
三叩首。
祭祖之後,聞皎獨自一人去了聞家的墳地。
一左一右兩座墳墓,刻着她這個身體父母的名字。
雖然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那不是她的父母,她還是忍不住将他們當作親人。
她想起柳氏慈愛的目光,想起她在床頭為自己納鞋底的針線,想起屋檐下度過的無數個日日夜夜……
墳前有新土,想必是這兩日才被除去的雜草。
“娘,孩兒回來了。”
她翻開食盒,将冷盤放在墓碑前。
火折子一吹,點燃了黃紙。
“孩兒如今供職于大梁,日日……如履薄冰,這輩子恐怕不能再以女兒身示人。”
“不過這樣也好,若哪日東窗事發,也無人被我牽連。”
“孑然一身,倒是好事。”
她扯出笑,看着黃紙慢慢化為灰燼。
火光熄滅,聞皎也收拾好情緒轉身離開。
從祖墳走回家中,天色漸漸暗下來,不遠處,寫着“聞”字的燈籠在風中搖曳,泛着暖黃的熒光,蓦地讓人心頭一軟。
“大少爺回來了。”
小厮趕忙迎他進門,“今兒風大,大少爺怎麼不多穿些?”
“出門太急忘了帶。”
她裹緊衣衫往自己的小院走,卻在半道碰見了抹颀長的影子。他站在廊下,和叔父正面對着說話。
許是餘光瞥見了她的身影,裴照遙遙沖她望過來。
那一點斜陽暈在他臉上,暖融融的。風停止的瞬間,時間也仿佛停滞。
“将軍,叔父。”
“你來的正好,我正和聞叔父聊起你。”
裴照離開斜陽來到她面前,那股暖意瞬間消散。
“聊我?”
裴照颔首,溫和的看着她:“先前同你提過的縣令小妾似是你未婚妻柳姑娘,後來我去信打探,那女子的确是郓城柳家人。”
聞皎怔愣之後,恍然露出驚喜之色。
“那她……”
裴照面有難色,“她被輾轉送給了我一個偏将,又先後為縣令和偏将生下了孩子,你……”裴照略一遲疑,“可還要見她?”
聞昭義連連歎氣,“柳家姑娘甚是可憐,隻是她已為人婦人母,大少爺莫要——”
“她在哪裡?”
“丹州。”
丹州離京城不過百裡路,見上一面倒也不難。
“我想見她。”
“好,我這就修書,等我們到京城,你便能見到她了。”
“如此,多謝将軍。”
聞皎拱手向他行禮,裴照露出一個笑,坦然受了他的禮。
“将軍還未在家中遊覽過,大少爺不如陪将軍走走?”
“好。”
聞皎應下這事,聞昭義舒了口氣,一副撂下擔子的模樣。
裴照畢竟是行伍之人,雖卸下甲胄,身上的肅殺之氣也夠普通人恐懼了。
聞皎不禁失笑,她往一旁的小徑指路:“将軍,這裡請。”
“聞大人笑什麼?”
“我叔父鮮少戰戰兢兢的。”
“我有這麼可怕?”
聞皎回身仔細瞧他并未覺得恐懼,“他未曾見過将軍這樣的人。”
裴照的外表和許多久居行伍之人比已算得上是極溫和了,甚至有“儒将”之風。
“我有問題想問大人。”
“将軍請說。”
“待尋回你的表妹後,聞大人作何處置?”
“……她若想離開我便助她離開,若不想,那就當親戚往來。總之,是我虧欠她的。”
裴照踏上台階,在樓閣之上俯瞰聞家的宅院,和京中相比,武陽的亭台樓閣盡是鄉野之氣,不遠處金黃的麥田倒是有幾分秋意,讓這小院看起來沒那麼寒碜。
怎麼說聞皎也是過去的大魏第一謀士,不成想她家還是如此簡陋。
他想,聞皎一定是個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人。
那她在乎什麼呢?
“……她若想離開我便助她離開,若不想,那就當親戚往來。總之,是我虧欠她的。”
“你真的愛那位柳姑娘?”
聞皎順着他的目光望見一片金燦燦的麥田,那光映在裴照的眼睛裡,生出無限向往之意。
“我也不知,也許是執念。這世間陰陽相隔的數不勝數,她還在,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