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中書舍人聞皎求見。”
皇帝擡手,長長的袖子拂過膝頭,“讓她進來。”
聞皎規規矩矩地叩拜行禮,眼前掠過衣袖,她站起來,仍弓着身道:“臣有一事想求陛下恩典。”
皇帝的手搭在奏折上,他慢悠悠地翻了頁,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滴漏中落下三滴水珠,皇帝也終于看完了奏折,随意地撂到幾案上,正是她所憂心的那道折子——中書議定,韓兆相舊部謀反的主要将領及其家人一律處死,其餘人或流放或充入教坊、樂府等。
“是為你那個義兄的兒子?”
中書省草拟的處置辦法剛遞上來,聞皎便來尋他,一刻也沒耽擱。
“陛下聖明,罪人常山罪不容誅,可他的孩子弑父亦是深明大義,功過相抵,不該斬首。于情,臣曾與他結拜為兄弟,他的孩子也想照拂一二,于理,誅殺常山首功當屬他。是以,聞皎特來請陛下恩典。”
皇帝撚着手腕上褪下的佛珠,悠悠道:“依你的意思,如何處置?”
“不如叫他充入賤籍,置于梨園教坊,夜夜笙歌。浮華豔曲,最是消磨人心。又或是流放千裡,戍守邊疆,生死不論。”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他邊拍着龍椅又點着她說:“聞皎啊聞皎,朕先前怎麼沒發現你的婦人之仁。”
龍椅上五爪金龍歪着頭向她咆哮,張開血盆大口,活脫脫是吃人的惡龍。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皇帝撂下佛珠,吩咐下去:“此事,依中書省議定。”
“陛下——”
皇帝起身,她挪着膝蓋追過去。
惡龍怒目,“朕意已決。”
聞皎灰溜溜的退出來,正撞上要去送茶的平安。
“大人你來的不巧,陛下正惱晉王殿下告病。”平安端着茶盤壓低聲音,“無論是韓兆相舊部之事,還是前朝那些風風雨雨,大人莫要摻和的好。”
他這樣明明白白的提點實屬過界,聞皎詫異地看向他,後者挂着和煦的笑,沖她微微颔首,已放輕腳步踏入了殿内。
大概是想拉攏她這個“天子近臣”吧。
坊中許多人家門前挂起了燈籠,門口也貼上了對聯,紅彤彤的一片。
轉角那戶是賣豆腐的,對聯上寫着“莺啼北裡千裡綠”,下聯 寫着“燕語南鄰萬戶歡”,是王羲之的聯子,臨得以假亂真。
見她打量着自家的對聯,賣豆腐的搭話道:“大人,我這對聯怎麼樣?”
“好聯,好字。”
“來來往往的人都誇呢!”那人喜上眉梢,比了個“八十”,問她:“八十個銅闆,每日隻賣三副,您瞧值嗎?”
“這是誰寫的?”
“咱們西北坊的章先生,字寫的啧啧啧——樣式還都不一樣呢!”
她這才想起來曾托章玦抄寫佛經,連銀錢都忘了給,于是順着那些對聯走向坊中的西北角。
那一間木屋是坊中最殘破的,蓋着些碎瓦,來開門的是魏如煙。
聞皎遞去銀兩,“前些日子忘了把銀錢給你。”
“不礙事,大人貴人事忙,我們夫婦都曉得,還未賀喜您升遷。”
“章先生說的?”
“他得了消息告訴我,我們都為大人高興呢。”魏如煙接過錢袋,沉甸甸的,忙打開來看,“這太多了,使不得!”
“剩下的饒章先生再抄些。”
魏如煙知道她是在接濟自己,也不扭捏,讓開身子請她,“相公這些日子替人寫對聯,多寫了幾副,若是大人不嫌棄,隻管拿一副去。阿玦——”
男人從紙堆裡擡起頭來,在幽暗的燈光下眼神銳利似狼,臉上的皮動了動,露出笑來,“聞大人。”
魏如煙忙活着找出對聯,将最好的一副送給她。
她手上滿是凍瘡,被聞皎看到,不自在的藏起來,“叫您見笑。”
章玦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聞皎順勢問:“章先生的咳疾還未好麼?”
魏如煙邊撫着章玦的背邊回答:“得了幾個錢全拿去治病了,許是大夫不行,總也不見好。”
聞皎似是沒聽到,正借着黃昏的光打量那副對聯,連連稱贊:“章先生的字極好,有王羲之的筆韻。”
沒有二十年的功力和大家的指點難成這樣的字。
章玦隻道:“多謝大人誇贊。”
“章先生是什麼時候開始習字的?竟寫的這樣好。”
“家父從前做些佛事,我替他謄抄佛經,孩提時便握筆了。”
聞皎贊歎,“難怪。”
她小心翼翼地疊好對聯,“這樣好的字,聞某自歎弗如。章先生可還有多的?”
“還有兩副。”魏如煙趕忙遞上來,“隻是沒這副好。”
“都好,我拿去送同僚。”她收起對聯走出門去,行至門口,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問:“對了,章先生可是因為字好入的群英閣?若是先生給太子殿下寫了字……”
章玦握紙的手驟然發緊,魏如煙卻不覺,“不會不會,大人放心,啊玦是因智計被選上的。”
聞皎露出恍然的神情,“好巧,章先生與我一樣是謀士,先生為太子做事,我為陛下做事。”
“章某一介布衣,哪能大人相較。”
“章先生過謙。”她寒暄了幾句,眼看日頭将落便告辭了。
回去之後,她讓契力把魏氏送來的佛經給自己。
任是佛經也被章玦寫出幾分煞氣。
字迹能照見心性,也能看出師承,若能追本溯源,必能查到章玦的身世。
她抽了一張夾在寫給趙铎的書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