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又做夢了。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因為他如今人在燕京,是絕不可能在踏進那個帶給他前世一生愁苦的臨安皇宮中。結果卻又看到了重華宮中那熟悉的布置,而他亦纏綿在宮中床榻上,不知今夕何夕。
趙瑗擡起手,修長完美,骨節分明,還有常年彎弓搭箭留下的繭;卻不是往日的白皙無暇,而是暗沉,皺巴巴的,還布滿了斑點——老年人的手。
是了,這時他還是太上皇趙昚,自紹熙五年四月後,病情每況愈下,從此長居在重華宮的榻上,點燈熬油似的等死。他躺在床上,感受着歲月的沉重和身體的衰老。
眼前晃着眩暈的光斑,跨過将近四十年的歲月,趙昚看見了自己紅顔薄命的發妻。
她是皇後,可是卻從未享受過一天的聖人尊榮。她那短短三十年的生命,如同一幅絢麗的畫卷,一半是在家族的寵愛與呵護中度過的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而另一半,則是與他并肩走過的風雨歲月,一邊是為他生兒育女,一邊是陪他吃苦受罪。
當初如果不是嫁給了他,憑着她的手段和能力,估計她能夠活的更好,會見到兒孫滿堂。
隻可惜她死的早,實在不算享到什麼福。
也幸而她走得早,不用和他一起遭這個孽。
年長他近兩歲的發妻相貌清冷嬌豔,又生的俊眉修目。她頭戴鳳冠,身穿霞帔,一襲紅色嫁衣更襯得她清麗動人,大氣雅緻,說不出的明豔端莊。
趙昚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他凝視着這位在他心中永遠占據着一席之地的發妻,那個曾經與他共渡風雨,如今卻隻能在夢中相見的女子。
她的美麗依舊,那份明豔與端華仿佛穿越了歲月的長河,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中。
十六七歲的新婦笑的溫柔明媚,站在他們成婚那日的屏風前,撩起了遮面的绛紗蓋頭,隻招手叫他去。
他怯怯不敢上前,心中的恐懼與愧疚如同無形的枷鎖,束縛着他的腳步。
往哪兒去?怎麼同她說?
說我們的五個孩子,一個兩個早早夭折,三個四個也讓我嘗盡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還有一個,還有一個變成了鬼,變成了鬼用鈍刀來殺我。
他心中充滿了對發妻的思念和愧疚,那些未能在她生前表達的情感,此刻在夢中卻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他遂打定主意随她去,走了一步兩步,每一步都仿佛穿越了他們共同度過的那些歲月。
他走到她跟前,隔着自己老去的歲月。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他盡力要想起:不知道這是哪一個孩子。他向她笑,帶着那時候做父親的遙遠的喜悅,覺得自己仿佛也年輕了一點。
然而,他知道這隻是一個夢,一個無法觸及的美好幻想。他無法改變過去,也無法挽回那些逝去的時光。但他決定要珍惜這個夢,讓這個夢成為他心中永恒的慰藉。
眼前突然沒有了那道屏風,然後她的臉漸漸有了棱角,變成了另外的一個鋒芒畢現的人。
是個男人。
趙昚定睛一看,是趙惇,他們的第三個孩子,也是當今的官家。
他聽見自己欣喜的聲音:“三哥兒,你終于來了,爹爹好想你啊。”
而聽聞此言,趙惇頓時暴怒,整張臉猙獰的扭曲着:“你好想我?你好想廢了我才是!你等着我到你這裡來,就是想把我廢了,好扶持二哥的兒子!你們都不想要我做這個官家!朕告訴你,癡心妄想!你立了我當了太子,卻讓我等到頭發胡子都白了才做了官家,現在又想讓我立二哥的兒子為儲,你憑什麼退位了還要插手朝政?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趙惇對着他狠狠咆哮,兒子的聲音震得趙昚四肢發麻,氣血翻湧。
趙昚看着眼前的趙惇,心中一陣凄涼。
他明白,這個兒子心中的怨恨并非一日之寒,而是源于他們父子之間的種種誤會和隔閡。他試圖解釋,卻發現自己已經說不出話來。
一切都那麼真實,往事曆曆在目,痛苦的感覺傳來,讓他幾近窒息。
趙昚想,原來孩子還是像她的。
芳兒生前總是笑着對他說:“咱們的孩子都像妾身,不像哥哥。”
不像他。
趙昚扪心自問,是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