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六年的華夏大地,發生的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就是中秋佳節在國都汴梁隆重舉辦的嶽台大祭。
《左傳》有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番話的意思是說,國家的大事,主要在于祭祀和戰争。其實,這裡的祀與戎其實都是祭祀,祀是祭祖的儀式,戎是出征前的祭社儀式,也就是說,國之大事,就是祭祀,意在強調祭祀對于戰争的重要性。
“禮有五經,莫重于祭”。華夏曆史,是一部祭祀的曆史。泱泱華夏自古以來便極為重視祭祀,将其視作是與平息戰亂、保家衛國同等重要的大事。
就在八月十五這一天,一大早上,作為祭祀大典的主持者的官家趙玖,攜太子趙瑗,率群臣百官、勳貴名儒、太學生、武學學生,以及那些匆匆彙集而來的數百僧道,堂而皇之,全服儀仗,出城向西,并在中午之前抵達距離城池不遠的嶽台,祭奠自宣和七年,至今七載,在曆次抗金戰争中流血捐軀的軍民。
汴京城萬人空巷,滿城百姓蜂擁而出。而這一次,吸取上次閱兵教訓,卻是早早劃分了各處區域。
祖母大病初愈正卧床靜養不便前來,郭信芳被母親牽着,徑直走上嶽台。這是她記憶中第一次參加古代的大型祭祀活動。至少在今天,他們一家要在這裡呆上數個時辰,直到祭祀結束。好在她們是家眷,并不需要像身為官員的郭直卿與郭瑊那樣從頭站到尾,時不時還要上前完成一些禮節。
人群朝着嶽台大營聚集,官家、太子與文武百官、勳貴名儒,自然是居于嶽台之上;而數百僧道則一分為二,左道右僧,自嶽台兩側層層鋪下。而嶽台對面卻是早早分劃區域,留出觀禮區域,數百太學生與武學學子一起分列各處,引導分流觀禮民衆,與開封府的官吏、部分軍士一起維持秩序,使數萬人一起觀禮。
‘真有些懷念……’在嶽台之上,看着周圍湧動的人潮,郭信芳想起了前世國家公祭日的場景。‘一切都仿佛發生在昨天,但卻是人事皆非。’
“妞妞!”已經回不去了,隻能一路前行。“信芳!”
“阿娘?”母親溫柔的聲音拉回郭信芳跑掉的思緒,她揚起了一抹甜甜的笑容,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樣子。
“妞妞啊,是不是有什麼心事?跟阿娘說說好不好?”伸手刮刮郭信芳翹挺的鼻子,郭瑊之妻趙氏愛憐的擁着女兒。
母親柔軟馨香的懷抱總是充滿慈愛和溫暖,時常讓郭信芳鼻子發酸。她恍惚的想道,如果上輩子,她的家人沒有意外身故,興許她也不會留隊,并最終選擇了那個高危職業。
“沒有,阿娘,妞妞隻是在想,今天的祭祀會是什麼樣子,來了好多人啊。”她搖搖頭,她總不能說,自己是在回憶前世的事情吧。
“傻丫頭,待正午時分,吉時一到,祭祀就要開始了。到時候,你自然知曉祭祀是什麼樣子了。”伸手理順郭信芳被風吹亂的發絲,趙氏溫柔的為女兒解惑。
“正午啊,要等好幾個時辰。阿娘會不會很累?還有弟弟?”郭信芳擡起頭,臉上滿是擔憂。趙氏的身孕剛一月有餘,是她親自把出的脈。如今趙氏有孕在身,又因着宗室身份還要來參加祭祀,雖然知道這個時代對于祭祀的重視,且趙氏的這一胎也康健,但郭信芳還是免不了擔心。
“妞妞真乖,阿娘沒事,有妞妞陪着,阿娘怎麼會累呢?更何況,今日之事,乃是朝廷祭祀,阿娘身為大宋子民,怎能不來?”趙氏親昵的蹭了蹭郭信芳的小臉,臉上滿是溫暖的笑意,“妞妞放心,阿娘一定會照顧好自己和弟弟,不會讓妞妞擔心的。”
“嗯,阿娘要抱抱我的話,我就更開心啦!”郭信芳眨了眨眼,嘴角上揚,小孩子就是要這樣無憂無慮才好啊!
“你這孩子,嘴真甜,也不知道像誰!”趙氏點了點郭信芳的鼻尖,笑得愈發燦爛。“不過,妞妞怎麼就知道阿娘肚子裡的是弟弟,不是妹妹呢?”
“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都是妞妞的弟弟妹妹,妞妞都會疼愛的。不過,阿娘肚子裡的這個,一定是弟弟。”郭信芳揚起頭,信誓旦旦的說到。
“哦?妞妞怎麼這麼确定?”趙氏好笑的問道,女兒身具宿慧她是知道的,但她可不認為自己的女兒會有未蔔先知的能力。
“就是弟弟。”郭信芳親昵的抱住趙氏的手臂,把頭靠在趙氏的肩上,撒嬌着說道。
如果沒有記錯,這一胎應該就是郭師禹,成穆郭皇後的大弟,她在元時空的先祖,也是她這一世的親弟弟,一個隻在史書上留下寥寥數筆的角色,其姐夫玩制衡的籌碼。
“好,好,好,妞妞說是弟弟,那一定就是弟弟。”趙氏對郭信芳的疼愛溢于言表,隻以為女兒是喜歡弟弟,才會如此笃定自己腹中的孩子是男孩兒,當下便笑着應承下來。反正不管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一樣疼愛,但終歸越不過長女去。
‘趙玖沒有說錯,看來親情真的讓我變得柔軟了呢。’郭信芳的心沉了沉,‘曆史上,南宋時期郭家的衰落除了當朝對外戚的防範,也是因為成穆皇後去世的早,人走茶涼,族中子弟青黃不接。又加上宋孝宗膝下唯有郭皇後所出的三位皇子,為防外戚幹政,就算郭後的兩個兄弟再有賢能,也注定無法被重用。最終郭家随着南宋江河日下的國勢而徹底退出曆史舞台。’
‘不過這一次,我大概率不會嫁入皇家了,那麼郭家也就不會成為外戚。即便我真的無法逃脫曆史上的命運,郭家子弟的興衰榮辱,還是要看個人的才幹,我絕不會因此插手或是多嘴。不論是郭師禹還是郭師元,以及他們的兒孫;還有家族裡面那些遠房近親,兄弟子侄,他們不論是入朝為官,還是沙場點兵;不論是懸壺濟世,還是開館授課;亦或是商賈之家,還是田舍之翁。郭家的男兒,不說有多少才幹,謹慎細心總還是有的,隻要有機會就一定能出頭。隻要他們心懷正義,心憂天下,心懷萬民,不賣國求榮,不走歪門邪道,不害人犯法,郭家總會是他們最堅實的後盾,以他們為榮。’
有一瞬間,郭信芳想到了梁冀,楊國忠,王繼勳,明孝宗張皇後的兩個兄弟,還有隆科多,甚至過往的夢境中一些令人極度憤怒的片段,她的眼中閃過一道寒光。
‘如果我的兄弟将來會變成那樣五毒俱全的渣滓,就算他們是我的血親我也會親自動手除掉他們的,我說到做到!’
“妞妞,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趙氏的聲音打斷了郭信芳的思緒,她擡起頭,便對上了母親滿是擔憂的雙眸。
“沒有,阿娘,妞妞隻是在想些事情。”郭信芳揚起一抹純真的笑容,她可不能讓母親看出什麼端倪。“阿娘放心,妞妞沒事。”
“沒事就好,如果哪裡不舒服,一定要告訴阿娘。”趙氏愛憐的摸了摸郭信芳的頭,慈愛的說道。知女莫若母,趙氏如何看不出先前女兒眼底的怅惘與追憶,但她卻感覺得到,自家女兒心中藏着事情。
但趙氏并未說破,她知道,自己這個女兒早慧的讓人心疼。有時候,她表現的完全不像一個六七歲的女童,她有着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穩與内斂。
趙氏在心中默默歎息一聲,她有時候真不知該為女兒的聰慧感到欣慰,還是該為她的早慧感到心疼。尤其在公爹口中得知,信芳在投生她腹中之前多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的驚險,以及原本早逝的命運後,她對這個女兒愈發地疼寵與憐惜,隻盼她此生能平安順遂,莫要在如之前那般命途多舛,曆經生死大劫。
至于信芳的前世如何,趙氏并不想知道,隻要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的女兒,是她與夫君血脈的延續,這就足夠了。
“阿娘,妞妞知道了。”郭信芳點點頭,将小腦袋靠在趙氏懷中,感受着那份屬于母親的溫暖。
“乖。”趙氏溫柔的笑着,輕拍着郭信芳的脊背。不管這是意外還是宿命,信芳都是她最疼愛的孩子,這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事實。
郭信芳點點頭,沒有再說話,隻是安靜地依偎在母親懷裡,靜靜的等待着祭祀的開始。
這時,郭信芳感受到了一種微妙的注視,她順着那股視線望去,正撞進了一雙黑沉沉的眸子裡。
在趙玖的身側,趙瑗身穿九章衮冕,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卻穿過了層層人流,與郭信芳的視線在空中交彙,他的眼中有太多郭信芳不想明白的東西。
‘又來了,每一次都是猝不及防的出現在我面前,而我隻感覺疲憊無力。’
自七月份第一次見到趙瑗,郭信芳就隐隐約約感到了不對。而就在已知的一切全部明牌的那一日,回到家中複盤白天發生的一切,郭信芳就得出了一個最不願面對的結論。
趙瑗……就是曆史上的宋孝宗,他帶着前世的記憶,以及……執念。
郭家的女公子微微一愣,但很快便回過神來,她勾起一抹禮貌而疏離的笑容,朝趙瑗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随即便收回了視線,
她不是真正的成穆郭皇後,成穆郭皇後早就不在了,郭信芳自知沒有立場替她去愛、去原諒,或是去怨恨和報複;而趙瑗也不能因為擅自将她當作記憶中的發妻,并因此幹涉她的人生。
不管趙瑗心中作何想法,她都不會改變初衷。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她的命運隻能掌握在她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