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刀定,夜涼如阙。
一月前,青州城内入夜施行宵禁,故而城中的夜晚比城外的叢林還靜寂。
林阿伯家的這座小宅坐落在青州城南一條最偏僻的巷尾,再往南走,不遠就是城牆。
這裡沒幾戶人家,一到夜裡便昏暗難走,深一腳淺一腳。若是下雨,更泥濘不堪。夜裡就連更夫都不願意進來,隻在巷口敲了三聲鑼,喊了一聲“關門關窗,防偷防盜”便腳底抹油,急急忙忙擦邊溜了。
院子裡黑漆漆,靜得隻能聽得到風聲。幾片老葉被夜風吹落,打着旋兒地向下飄。樹下坐有一人,葉子落在他的肩頭,他卻端坐如松,就連眼都不眨一下,任憑風吹起他的衣角,如老僧入定。
這樣的姿勢,他從入夜一直保持到月上中天。
雲時安皺了皺眉,揉着酸澀僵硬的膝蓋爬起來。她已經趴在門縫上打量了半天,心裡直嘀咕,姓殷的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仙女姐姐,阿兄在哪裡?”
阿草一直坐在榻上,豆大的淚珠子在眼眶裡硬是沒落下來,直到看着雲時安站起來,才突然怔怔地開口。
“噓——”
雲時安回頭豎起食指,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低聲說:“小草,你乖乖的哦。隻要你不說話、不哭,阿兄明日一大早就回來了。”
“阿兄……回來,阿兄……不回來……”
“小草乖,記住,我們今晚不能說話。這樣,阿兄明日太陽一出來,就會出現了。”她和聲安慰。
小草呆滞看着她。好久好久以後,終于僵硬地點點頭。
唉,雲時安在心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小草的身世太可憐了,比她還可憐……
剛剛她一回屋,就發現阿草果真已經醒了,睡了一會兒之後,她看起來比最開始好了許多。雲時安一邊哄一邊旁敲側擊,總算将她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委大概拼湊出來。
阿草叫林小草,和阿祖林老伯一起住在這個宅子裡。她還有個阿兄,叫林大章。林大章比小草大十歲,從小就特别疼愛這個長得像小兔子一般的妹妹。林父林母生性淳樸,一家人在碼頭做工維持生計。林小草幾乎是阿兄從小帶大的,兄妹倆的感情非常好。小草五歲的時候,這個家的第一場悲劇發生。
林父和林母下海捕魚,不幸被瞬間漲潮的海水卷走。從那以後,小草的阿爹和阿娘,再也沒有回來。
這一慘禍發生後,原本愛說愛笑的小草變得沉默了許多。好在林大章對這個阿妹極有耐心,慢慢的,小草好了許多,隻是變得很依賴林大章這個哥哥。林大章十五歲的時候,青州邊軍征軍戶,彼時林家的狀況早就不如當年,為了年邁的阿祖和小草能活的更好一些,也為了争取功名成家立業,林大章一咬牙,就入了軍籍,成了一名大唐邊軍。
在軍中,林大章非常勇猛,作戰有功,屢受獎賞。沒過幾年,就從一名普通軍士成了一名邊軍副尉。林家的生活也慢慢有了起色,誰知前年林大章在押送糧草回青州的路上中了一夥滄戎流匪的埋伏,同行将士大多壯烈死去,糧草也被盡數搶走。為了不讓那群流匪得逞,林大章一邊命令手下将士回去報信,一邊單槍匹馬追了五百裡,最終一人在邊關截住了那群流匪,将糧草留在了大唐境内。雖然那些流匪最終死的死逃的逃,但是林大章獨自一人,孤立無援。等他的好兄弟們拼命趕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已經身中數刀,慘死在邊界上。
将林大章的屍身送回家的,正是應钺和左律。當天,下着瓢潑大雨,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從外面回家的林小草一見到家門外的戰馬,還以為是阿兄提前回家探親。可待她滿心歡喜地沖進自家院子,沒有豪爽大笑,沒有張開雙臂迎她的阿兄,隻有一具千瘡百孔,冷冰冰的屍首。巨大的打擊令不到十歲的小草驚痛欲絕,暈倒在狂風暴雨中。
醒來後,應钺和左律發現林小草失魂落魄,誰也不認識,也不開口說話,隻是不停地哭着喊着要阿兄、阿爹和阿娘。兩人大驚之下,連忙請郎中來家中診治,臨走又留下重金供林家這一老一小生活治病。可惜,小草時好時壞,有時清醒有時糊塗。吃了半年藥以後,雖說慢慢地好起來,但再也沒開口說過一個字。
雲時安總算明白為何一開始隻聽見應钺喊話,阿草卻一句也不回答。
神奇的是,小草卻很自然地跟她說話。原來,是因為這兩年,林阿伯時常帶着小草去城中的城隍廟中求佛。城隍廟中除了城隍爺,還有一尊保佑船工水手的女菩薩。不知為何,今晨小草見了雲時安,就覺得她就是那女菩薩,看着就喜歡。以至于剛剛醒來後,一看到她,便開口喊仙女姐姐。
不管如何,她總算将小草安撫下來。
其實她自己也很害怕。小草說林阿伯一大早是和左律一道出門的。一想到渾身是血、倒在院子裡的左律,雲時安心裡很是沉重。她知道,林阿伯直到現在也沒出現,很可能已經兇多吉少了。
現在,左律很可能生死難料,應钺應是在一旁守護。隻是不知為何,那屋子裡從始至終一點聲音都沒有。
而她更不明白的是,那個看起來很冷漠的殷越離,為何會一直坐在院子中一動不動?他為何不尋個藏身的所在?
看他的樣子,似乎是在等什麼人。不,他好像是把自己當誘餌!
她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詭異的場景,心裡七上八下,摸了摸放在手邊的菜刀,又緊了緊手中的那根木柴,勉強穩定心神。
不管今夜會發生什麼可怕之事,雲時安心裡清楚一件事:小草既是她的保命符,又是她的催命符。
殷越離方才讓她看好小草,這句話絕不簡單。
他那個人,性子陰沉冰冷。
他的言下之意,是告訴她,應钺和左律自顧不暇,他将小草的命交到她手上。
所以,若小草有半分危險,她也别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