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源霖還清楚地記得,他在電視裡看到尋親啟示的那個傍晚。
他在洗碗的間隙擡頭,看到新聞畫面裡,一行行傷亡者的照片從屏幕前滾動滑過,一眼就認出了那張熟悉的面孔。
照片下面列着一行小字:【傷者A16-身份未确認-重傷】
連夜打車前往市人民醫院,半路汽車抛錨,又在大雪中跑了整整兩公裡,他終于沖進了醫院的大門。
他告訴負責接待的護士,他是A16的朋友,詢問他情況怎麼樣了。
護士愣了一下,指着醫院大廳的某個角落,說:“那個人也說是A16的朋友,但今晚人太多了,一次隻能上去一個,你們商量一下誰去。”
他轉過頭,看到大廳最偏僻的角落裡站着一道高挑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皺巴巴的黑色衛衣,用帽兜将整張臉擋得嚴嚴實實,佝偻着腰站在陰影裡,全身上下風塵仆仆,活脫脫就像是個準備潛伏進别人家偷東西的賊。
他走到那人身邊,盯着男人下巴冒出的青色胡茬、消瘦的臉頰和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半晌,有些難以置信地開口:“……周學長?”
學校裡的同學們都說,時添和周斯複是經管院和自動化所的兩大系草,走在一起就像是一道校園裡的風景線,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周斯複,落魄至此,何其狼狽。
像是半天才認出來了他是誰,周斯複的瞳孔驟然一緊,啞着嗓音問:“季源霖,你什麼血型?”
本以為周斯複會先問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他怔愣了一下:“我,我是AB型,怎麼了?”
就在下一秒,周斯複伸出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抓着他就往接待台走。
來到接待台前,周斯複問護士借了隻鉛筆和一張紙,趴在桌子前開始匆匆忙忙地寫字。
他湊上前,看到周斯複在紙上寫下了一行行潦草的字迹:
【姓名:時添】
【身份證号:XXXXXXXX】
【年齡:22歲零五個月八天】
【身高:182cm/體重:70kg】
【血型:AB型】
【忌口食物:芒果/豆幹/荔枝】
【易過敏藥物/過敏反應:……】
……
隻用了短短兩分鐘時間,周斯複便将時添的所有詳細個人信息,包括父母電話、家庭住址等,事無巨細地寫滿了整整一張紙,然後折好遞給了他,讓他交給醫生,千萬不要弄丢了。
寫字的時候,他看到了周斯複露在袖子外的半截手腕,意外發現手腕上隐約有幾道還沒愈合的紅色刮痕。
有點像是用裁紙刀自殘留下的痕迹。
沒等他開口詢問,周斯複已經大聲喊住那位負責接待傷者親屬的護士,将他推上前去:“他的血型和傷者一樣,請馬上帶他上去,拜托了。”
聽護士說時添需要緊急輸血,他一時間也有些着急。跟着護士匆匆走入電梯前,他轉過頭問周斯複:“學長,那你在下面等着嗎?”
沒等話音落下,他發現周斯複已經拉上帽子,匆匆掉頭往大廳的人海中走。
走到一半,周斯複腳步一頓,像是突然間察覺到了什麼,接着便突然邁開步子,朝着醫院後門撒腿就跑。
接下來的幾天,時添的情況逐漸趨于穩定,也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
他白天的時候和導師請假來病房陪護,晚上在學校門禁前離開。每晚他離開病房前,周斯複都會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在病房門外出現,穿着那件一直沒洗的黑色衛衣。
他不知道這人是怎麼做到深更半夜溜進醫院的,但奇怪的是,每次他清晨來醫院,和下樓的周斯複在電梯裡遇見,周斯複都會裝作完全不認識他這個人。
直到時添醒過來的那天傍晚。
時添清醒後的第一句話,是喊着周斯複的名字要水喝。
他知道周斯複就站在門外,也看到了周斯複在聽到時添喊他的那一瞬間,靠在門前驟然繃緊的脊背。
可是,他在那一刻有了私心。
他騙了時添。
他沒有告訴病床上的時添,你想見的人就在門外,和你僅僅隻有一牆之隔。
他以為周斯複會在自己撒謊的那一刻破門而入,戳破他拙劣的謊言,就和曾經那個飛揚跋扈的校園小霸王一樣,可是并沒有。
從那天以後,沒有人再見過周斯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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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季源霖提出的兩個問題,周斯複臉上的神色蓦地冷了下來:“不關你的事。”
晃了晃手中茶杯,季源霖盯着水面自己的倒影,輕描淡寫地說:“不如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以前我總在想,為什麼愛而不得那麼煎熬。”他緩緩道,“但後來才發現,原來有緣無分才最痛苦,你說對嗎周總?”
季源霖對面前人開口:“八年前,添添離開哈爾濱回家的那天,你給他的手機發了信息。你說你馬上要出國了,想見他最後一面。”
“他的手機原本丢在了雪崩現場,後來被救援隊找到以後交給了我。”他輕聲歎了口氣,“他問我有沒有找到他的手機,我告訴他手機已經丢了。”
周斯複皺起眉頭,握着茶盞的手幾不可察地一滞。
将周斯複的反應盡收眼底,季源霖擡起眼睛,望向周斯複的眸子裡盈滿了笑意:“那條短信是我回複你的。”
“不是上午7點,西航站樓MK325,”他說,“是上午7點,東航站樓,MU3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