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霍去病鄭重地、十分規矩地行了一個時揖禮。
霍去病左手壓于右手之上,回了一禮。
殷陳看到他被晨露沾濕弄髒的袍擺,心中有些愧疚,“多謝郎君。”
霍去病壓下唇角,聲音卻是上揚着的,“本想今日帶你進宮去的,但你昨日的傷應當還未好,還是待明日罷。”
殷陳坐上辎車,渾身的酸疼勁兒此時才來報複,她側腰昨日被橋洞劃了一道口子,今早在草地伏了許久,傷口又崩開了。
霍去病将她送回清平坊,沐浴換了身衣裳,又趕往北軍去監督訓練。
趙破奴看着少年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問高不識:“咱嫖姚今日吃錯藥了?”
高不識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樣,搖了搖頭。
仆多撇嘴,“什麼嘛,校尉不是一直這樣?”
趙破奴啐了仆多一口,“仆多你這眼睛啥時候瞎的?”
——
殷陳一邊抄寫義妩的手記,時而擡頭瞧上一眼窗外枝上綴着的小小白茉莉花和火紅的石榴花。
茉莉花香濃郁,風中時傳來陣陣芳香。
青蕪見她受了傷,今早還偷偷跑出城去,決心時刻不離盯着她,叫她好好坐在榻上養傷。
殷陳嗅着花香,想起昨夜的夢來。
她夢中頻繁出現一株胡楊樹來,那株樹隻在夢中遠遠看着她,遠到殷陳以為隻是她眼花了,可她即将死去之前,那株胡楊忽而奔到近前。
原不是一株胡楊,是一個身形颀長單薄的少年。
殷陳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襟,口中吐出大灘大灘刺眼的血液,她努力想記清這個少年的模樣,她說:“快走,不然你會死的。”
那少年卻隻跪在她身側,他的手染上唇角的鮮血,聲音缥缈如寒谷中的風聲。
可她醒來,卻想不起那少年的模樣,記不清他對她說了什麼。
隻記得他穿一身遠山紫袍服,朝她奔來時,少年的衣擺随風輕揚,那顔色猶如一場驟雨過後的傍晚天際。
殷陳轉頭看搭在椸上的遠山紫外衣,她的手無意識在書簡上寫着畫着,低頭一看,她竟寫了個霍字。
她的夢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陌生之人,這陌生的少年意味着什麼?
他是那方士所說的業果嗎?
紅雪和青蕪端着湯藥和糕點走進屋子,紅雪走到她身邊,道:“姑子,該吃藥了。”
她回過神來,“紅雪,等下将那件外袍拿去給你們君侯罷。”
紅雪看向椸上搭着的絲綢袍子,有些為難道:“旁人穿過的衣裳君侯不會要了。”
“可這件衣裳好端端的,我已洗淨了,他也不要了嗎?”
紅雪點頭,笑道:“姑子自行處理了罷。”
殷陳一邊喝藥一邊又問:“你們可知那月氏公主何時到的長安?”
青蕪唔了一聲,“大約是去歲九月份,她還去陳宅參加陳夫人歲末籌措的菊花宴了呢。”
殷陳又打聽了宅中事務,最後将碗推開,“我喝好了。”
青蕪看她隻喝了幾口,唠叨了幾句,堅決要她喝完藥,又拿來藥箱,準備給她上藥。
殷陳連忙擺手,“我自己上藥,若霍君侯回來勞你們提醒我一聲。”
青蕪看着她一雙清澈的眼眸,最終在她的堅持下敗下陣來,“好罷。”
殷陳又等了許久,黃昏時,紅雪青蕪道君侯回來了,扶她往後院小閣去。
腿上的傷口不算嚴重,但兩個小丫鬟生怕她殘了,定要護着她,跟老母雞護着雞崽似的,殷陳被四隻眼睛盯着,胳膊被架着,感覺自己要被這二人架去烤了。
直到了小閣外,兩人才松開她的手,給她理理裙裾。
進入小閣時,最先瞧見的是霍去病眼下的青黑,他手上拿着綢布細細擦拭着一把劍。
臉上仍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殷陳看着他手上那把劍,索性坐在最外面的席上。
“殷姑子離我那麼遠,怕我吃了你?”霍去病終于擡起頭來,看向殷陳。
殷陳隻得起身挪到他下首,笑吟吟道:“郎君有何吩咐?”
霍去病看向這個臉上笑意吟吟的少女,問道:“姑子家鄉可有什麼秘術?就是叫人入夢,還不能動彈。”
殷陳啊了一聲,疑惑道:“郎君問這個作甚?”
“我近來對南越十分感興趣,于是想向姑子這個南越人讨教一二。”他面上笑容潋滟。
殷陳臉上現出一絲尴尬笑意,“我不在南越長大,對南越習俗并不清楚,我回去翻翻我阿翁的手記,再來答複郎君。”
霍去病低頭依舊慢慢擦拭着那柄寶劍,沒有再言語。
就在殷陳準備沒話找話時,霍去病卻将一枚黑玉剛卯拿出放在案上,“姑子可瞧瞧同你那玉嚴是一對嗎?”
殷陳起身,走到他案邊,那枚剛卯極小,她凝眸看了一會兒,徑直跪坐在邊上,才瞧清了剛卯上的字。
她唐突的湊近叫霍去病猝不及防,他往旁邊挪了一些,又将橫在案上的劍移到安全可控的位置。
殷陳将玉嚴拿出,放到邊上,雕刻的刀工,藏鋒,字形都一樣,甚至于連彩繩的編織方式都一樣。
嚴絲合縫。
黑白相對,這正是一對兒。
霍去病嗅到她身上淡淡香氣,想是東院内去歲栽下的茉莉花開了。
“這是今上的那一枚剛卯嗎?”
霍去病回過神來,見她擡起頭來,那雙眼睛正望着自己。
咫尺之間,他有一瞬屏住了呼吸,而後聽到自己喉中傳來的聲音,“嗯。”
殷陳長睫眨了一下,掩去眼中情緒,眉頭蹙起又迅速松開,她才意識到二人距離太近了,餘光睃到少年握住劍柄的手猛然收緊,她往後退了些,“郎君怎麼想的?”
崩得發白的指節終于放開劍柄。
目光從少女的眉眼掠過,轉向擱在邊上的香爐,又滑到支着的窗棂上,才終于回到案面緊緊相貼的兩塊玉上,“你姨母失蹤不會與今上有關,這塊玉嚴我查過,早在建元年間就已丢了,如今重新出現,還是你姨母所留。恐怕這背後之人,還藏得更深些。”
“我伴君數年,了解今上,他若要殺一個人,不會這樣拐彎抹角。”霍去病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殷陳盯着兩塊玉看了許久,才悠悠歎出一口氣,“我姨母究竟得罪了何人?”
她不得不承認,霍去病說得對,今上若要殺一個人,沒理由讓她出宮再下手。
“我曾在橫門橋見過你姨母一面。元朔四年的五月十三,她匆匆出了廚城門,我見她面有憂色,她隻道是皇後放她出宮,要回河東去。”霍去病繼續道。
“齊溪姑姑和皇後同我說,我姨母是要往定襄去見她的親人,我想,她是去見我阿母。”
“她的過所在出了長安便再無更疊。”霍去病補充道。
殷陳沉默半晌,舅父義縱也曾與她說過,姨母是在長安失蹤的,所以她才到長安來尋找線索,可這第一個線索,便指向了今上。
她收回玉嚴,“多謝郎君告知。”
霍去病看着瑩潤的玉塊,“姑子若還懷疑今上,我便不可再讓你入宮。”
殷陳擡眼再度望向霍去病,她的一雙眼睛生得極其利落漂亮,眼型長而不狹,這般眼型本該是一雙媚眼,她的瞳仁卻比常人更黑亮,這是極矛盾的特征。
當她直直望着人時,眼神仿若蒙上一層薄霧,被注視着的人便生不出絲毫被冒犯的感覺。
“我信郎君。”她如是說道。
殷陳注意到他臉上的疲态,“我觀郎君眼下烏黑,想來近來休息不好,要不我給郎君開服藥?”
霍去病屈指彈了彈劍身,寶劍嗡嗡抖動了幾下,“姑子的藥真的有用嗎?”
“自然有用,可是我阿母的獨家秘方。”殷陳立刻找到了作為倡伎的狀态,開始自賣自誇,“若郎君不信,我可隻收你五十錢。”
霍去病挑眉,“我聞太倉公淳于意開過最貴的一服藥方是十錢,姑子這藥方竟比太倉公的還要值錢?”
殷陳被他戳穿,悻然在案面畫着圈圈,“郎君何以識得太倉公?我怎不知他開藥方價錢。”
霍去病似笑非笑看着她,看得她心虛異常,最終卻忽然松了口,“二十錢,不可再高了。”
殷陳欣然接過錢,唰唰寫下一副藥方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