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馬趕了兩天的路,衆人終于到了夷陵。稍作休息後,仲夏發給每人一個香囊,又帶着他們往山裡進發。雲初霁暗道奇怪,已近酉時,不消多久便要天黑,夜裡的深山可比白天危險的多,就算是再老練的獵人也無法保證自己的安全,更何況是邊走邊要參照地圖的仲夏。他是不知道危險,還是另有玄機?原本雲初霁更傾向于後者,看了一路後卻有些遊移不定。因為除了地圖之外,仲夏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時夢之身上,不時為她拂開前方的樹枝,連走在最前面的也是蘇申夜和廣知大師,而不是他。
山中林木參天,樹根枝節交錯、凹凸不平,極為難行,稍不注意便會被絆倒。可一味地關注腳下,又會被垂下的樹枝抽在臉上,火辣辣地疼。若是不小心跌倒時又被樹枝抽到,那就是臉也疼身也痛,正如剛從地上罵罵咧咧爬起來的程萬戰。與程萬戰不對付的胡跖稍稍好些,但也被樹枝打了好幾下,看到時夢之有人照顧,又想到若不是替她幫腔也不會錯失蘇申夜這麼好的一個金主,心中怨憤頓起,小聲嘀咕道:“還是美女好。”
受人羨慕的時夢之卻絲毫不在意身邊仲夏,隻死死地盯着蘇申夜。雖然同樣身為世家公子的仲夏無論身材樣貌還是氣度風姿上都遜于蘇申夜,但這雲泥之别的态度,仍叫人唏噓不已,真是可惜了仲夏這一份赤誠之心。
或許正是察覺到有蘇申夜在,時夢之眼中就看不到别人,陸小鳳早早識趣地退到了範一彪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其背着的重劍。宋丹青邊走邊聽,不時插幾句話。汪增全、鄒瑜、章平和胡跖雖已私下結伴,此時卻是各走各的。汪增全、鄒瑜、章平功夫都不差,走得都比胡跖順暢很多,尤其是汪增全和章平,完全不像第一次在山林行走。章平似乎是被範一彪和陸小鳳的談話所吸引,不遠不近跟在他們後面。汪增全和鄒瑜則是緊跟着仲夏身後,瞧他們的樣子,似乎是想搶先一睹地圖的真容。
于是胡跖便獨自落在了後面。正是因為察覺被同伴抛下,以及發現跟自己一樣落在後面的隻有一個武功不好的程萬戰、一個瞎子、一個女人,這幾個原因疊加,讓胡跖心中憤懑難消,才會發出這聲嘀咕。
這聲嘀咕不大,但走在後面的幾人都聽了個清楚。宋丹青回身望了望,突然慢下了腳步。雲初霁和花滿樓并肩走在最後,将衆人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自然也聽到了這聲嘀咕。雲初霁不明白嘀咕背後胡跖複雜的心理,隻當他是尋常感歎,因此并不在意,隻繼續邊拂開樹枝邊小聲數着腳下礙事的樹根。這當然不是記路,地上樹根交錯,以其記路隻會自找麻煩。這是在變相地提醒花滿樓腳下的路。她當然相信花滿樓的實力,但深山到底不比平原,路要難走上百倍千倍。花滿樓明白她的心意,更感動她的貼心。幾乎是下意識地,花滿樓毫不遲疑地握緊了雲初霁的手。一貫雲淡風輕的他第一次做了一個不容拒絕的決定——絕對不會放開她的手。若是她再以自己是麻煩拒絕,他就坦率承認自己就是那個追逐麻煩的呆子。不出他所料,雲初霁片刻愣神後,下意識地想要掙脫,但想到山林路難走,還是默許了他的舉動。
“要不是身上的傷,仲公子也不比蘇申夜差,這時姑娘何苦非跟自己過不去呢。”
因為剛剛的分神,直到聽到說話聲,雲初霁才發現宋丹青走到了身邊。宋丹青還是往日的打扮,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着青色道袍,外披皂緣氅。雲初霁一直想不明白,明知要進山林,為何還執意這幅打扮,要知道寬袍大袖可不适合在山林中行走。這人在有些方面倒是比想象中的還要頑固。此刻聽他跑來竟是說這話,雲初霁更是在心中暗自感歎:都說婦人長舌,這些個男人倒也不差。
宋丹青注視着兩人緊握的雙手,意有所指道:“依我看,還是雲姑娘更出色,不僅人美,眼光也好。”
雲初霁一時想不明白他的意圖,按理說,她已經拒絕了宋丹青結伴的提議,他并沒有繼續奉承自己的理由。于是她隻能不說話,等待宋丹青的下一步行動,再做打算。誰知宋丹青卻止住了話頭。
花滿樓溫言道:“宋先生,你我皆是有相同目的的同行人,不需如此客氣。”
宋丹青笑了笑,像是得到了什麼承諾一般,緩步離開。
花滿樓知曉雲初霁還未明白,解釋道:“我告訴他,我們對他并無敵意。”
雲初霁奇道:“這麼些人,他偏生隻問我?”
花滿樓道:“或許他認為自己可以對付那些人。”
雲初霁了然道:“看來我的名頭近來甚是響亮。”雖沒有明說,但雲初霁心中知道,能讓宋丹青特意來問,想必不是什麼好名聲。
花滿樓安慰一般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聲音越發柔和,道:“他不了解,所以才将你當尋常刺客看待,你不必放在心上。”
“嗯。”對雲初霁而言,花滿樓總像一陣清風,吹散漸起的陰霾;又如一盞明燈,照亮眼前的黑暗。她握緊花滿樓的手,按捺的情意到底還是從話語中流露出來:“别人的評價,本來我也不甚在意。”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明明擡頭還能看見些微日光,但式微的光芒已經無法穿透濃密的樹葉,因而整片山林率先邁入了黑夜。林中時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提醒着仍在趕路的衆人,真正的危險即将到來。就算再是一無所知的人也該明白已經到了安營紮寨的時候,可是仲夏依舊繼續往前走着。不僅如此,他還囑咐衆人不要點火把。雖略有好奇,但衆人還是聽從了他的吩咐。
雲初霁邊小心防範着四周,邊暗自猜測着原因。有火把既能看清腳下的路,也能驅散不必要的毒蟲野獸,但同樣也會遮蓋其他微弱的光。所以仲夏正在找的,是一個能在夜晚發光的東西。一瞬間,雲初霁心頭浮現數種可能。
林中完全黑了。
自從想明白後,雲初霁一直留意着四周有沒有什麼發光的東西。果不其然,沒多久,她就發現正前方隐隐約約有淡藍色的光點,好似一盞盞燈。仲夏猛地加快了腳步,顧不上再照顧時夢之,直接搶到了最前面。看着他的舉動,所有人心頭一振,明白所謂的起點就要到了,也紛紛加快了步伐。
等離得近了,衆人才發現那發出光芒的并不是燈籠,而是葉子,不,應該說是一棵樹。這顆樹上的葉子好似燃燒一般,發出淡藍色的熒光。之所以說好似,是因為樹葉并沒有因火焰灼傷分毫。
宋丹青最先認了出來,道:“是燈籠樹。”
胡跖疑惑地重複了一般:“燈籠樹?”
“是一種夏夜中會發光的樹,因其果實形似燈籠,故而得名。”宋丹青突然用一種詭異低沉的聲音道,“你可知為何火焰沒有灼傷樹葉嗎?那是因為在燃燒的不是一般的火,而是鬼火。焚燒的不是陽間的樹葉,而是困于林中的魂魄。所以有一種說法,在這樹附近枉死的人越多,火焰越美麗。”
燈籠樹的周圍沒有其他樹木,顯得異常空曠。一路行來,衆人也在山林中看到過其他樹木稀疏之處,因此初時不以為意。此刻看來,卻分明有一種其餘樹都躲着它長的詭異感覺。原本令人喜悅的藍光也逐漸顯得陰森。恰時一陣涼風吹過,胡跖隻覺一股寒意直刺腦後,不由打了一個哆嗦。程萬戰咽了咽口水,時夢之則下意識地後退兩步遠離燈籠樹,廣知大師默默地念起往生咒。
宋丹青本就是看胡跖不順眼,故意吓唬他,見到又多唬住了幾人,低笑幾聲,頗有計謀得逞的得意。
“七月半都過了,你說什麼鬼話呢!”發覺自己過于露怯的胡跖連忙往回找補,頗有惱羞成怒的樣子。
雲初霁湊上前自己仔細,一時間她也想不明白如何解釋這詭異現象。或許應該觸碰試試看除了樹葉之外,這火焰是否同樣燃燒不了陽間的其他物件……正遲疑間,雲初霁聽到蘇申夜招呼衆人休息的建議。
“我想宋先生是擔心我們太緊張了,才會說個趣聞輕松輕松。不過,夜裡的深山的确危險,我建議我們在此休整為佳。”
仲夏點頭道:“我正有此意。煩請各位去附近尋些幹柴來生火。”
胡跖叫道:“方才蘇公子還說夜裡林中危險,怎麼仲公子現在卻讓我們去拾柴火?”
仲夏解釋道:“進山前我分給諸位的香囊可以驅除林中毒蟲,諸位隻是在附近尋些幹柴,理應不會有事。”
程萬戰不喜歡胡跖,趁機嘲笑道:“你既然害怕,不如快快離開,别到時候有個風吹草動就吓尿褲子。”
胡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惱怒道:“我這是謹慎,誰跟你這大老粗似的。”
眼見兩人又要吵起來,陸小鳳打圓場道:“我想最希望我們平安的便是仲公子,他還指着我們找到鬼蟬來醫治仲姑娘。”
胡跖哼了一聲,喃喃道:“誰知道呢。”
這下,連仲夏也黑下了臉,沉聲道:“閣下若這般不情願,直接離開便是,我們絕不阻攔。”
他一發狠,胡跖立刻慫了,小聲道:“我也沒說要離開……”
“他也就好奇一問,無什惡意。況且既然已經答應紅葉山莊找尋鬼蟬,若真就這般離開離開,豈不是叫我們失信于人?”章平開口替胡跖解圍。在他看來,四人已經結盟,暫時便是同伴,雖然胡跖談不上多厲害,但到底也是個戰力。
仲夏本意也不是要逼走他,既有人說情,便不再為難。時夢之早就厭煩了這種無聊的争執,見似乎有了結果,擡腳便要走。便在此時,仲夏又道:“沒有讓兩位姑娘辛苦的道理。二位在此地稍等即可。”
結果時夢之根本不理他這份好心,冷聲道:“我等同是受紅葉山莊的招募而來,因此也無需享受區别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