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時夢之捏着一張紙,走入林中,往約定之地而去。
紙上很簡單:白日相見之地,務必前來。
短短幾字,不容拒絕,似乎料定她會去。
白日……
時夢之今晨撞見楚幸和宗政堃情深義重,蓦然想到初遇時,蘇申夜也是這般深情款款,訴說山盟海誓約定不負此生。念及當時種種,她心有不甘,決定要去問個究竟。找了許久,她才在别院外的密林裡找到蘇申夜。彼時仲家兄妹也在,仲夏拿着匕首正比劃着什麼,見到她立即停下了動作。
時夢之能感覺到仲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但她不在乎。她的心很小,隻裝得下一個人。她不管不顧,頂着兩人審視的目光,拽起蘇申夜便走,一直離那兩人很遠才停下。她還記得聽到她的質問後,蘇申夜嘴角漾起的嘲弄。他說:他隻是因為好奇,想知道她這般清冷的女子愛上一個人後會是什麼模樣,才會招惹她。沒曾想也是這般無趣,巴巴地追着他不說,胡謅一句是另有原因等時機到了再解釋,便原諒了他對其他女子的糾纏。他還說,再清高的女子遇到愛情也不過如此。
他的話就像一把利刃,深深紮進她的心窩,把肉一塊一塊地剜下來。又嫌不夠,還要把那些小塊仍在地上,不斷踩踏,直至與泥土融為一體方才罷休。時夢之瞪着眼前的男人,難以相信自己愛上的竟然是這種人。或許是察覺到她眼中的恨意,又或許是不想再與她糾纏,蘇申夜很快離開。
時夢之已經不記得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何時離開的,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走了好遠。她站定,突然放聲大笑,笑自己識人不明,笑自己錯付真心,笑自己隻是個笑話。笑着笑着,卻在不經意間淚流滿面。笑過之後,她輕輕擦去臉上的眼淚,握在劍柄上的手緊了又松,猶豫再三終是放棄回去殺他的打算。她承認她怯弱了,可是她真的不想再面對那人,不想再面對那個錯誤。
所以,這樣結束也好……
時夢之原本以為會是這樣,一别兩寬,不複相見。可沒想到等她回到别院準備拿行李走人時,卻在屋中看到了蘇申夜留下的字條。
思索良久,直至天黑,她終于準備赴約。
她已經放過了他一次,既然他還來招惹,那麼這次她不會留情!
時夢之腳步堅定往約定之地而去,握住劍柄的手指修長有力,清冷的臉比往常更冷若冰霜。
果不其然,蘇申夜還等在那裡。他身上的墨綠色錦服與初見時一模一樣。蘇申夜在見到時夢之的一瞬間,眼中的疲憊一掃而空,雙目炯炯好似明星,唇邊笑意陡然綻放。時夢之恍然間以為回到了初遇的時候。
“你果然來了……”
果然……
他果然吃定了她會來!
時夢之眼前,蘇申夜的笑容與白天時嘲弄的臉重疊,讓她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果然隻有有求于她時才會好言相待。這樣薄情寡義的人無需活着!時夢之拎起長劍,直直刺了過去。
蘇申夜睜着眼睛,帶着難以置信的表情倒了下去。或許臨死他也想不明白,為何這麼愛他的女人會舍得殺他。
時夢之握着長劍,臉上沒有絲毫報複的暢意,反而是一種茫然。她原以為殺了人後,心中的怨恨就會随之消散。不曾想,怨恨對象一旦失去,反而生出怅然若失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将怨恨無限拉長,好似細線把她一圈一圈纏繞住,令她無處發洩,更無法發洩。她讨厭這種感覺,又無法擺脫這種感覺。她拔出長劍,任由鮮血濺在衣服上,恍恍恍惚惚地轉身往回走。
理應如此……回别院拿行李走人……
可不大的樹林好似變成了一個迷宮,時夢之走了許久都沒能走出去。
是迷路……又或者是因為她的心失去了方向……
同樣在林中轉的還有範一彪,不是迷路,而且在找人。
别院在夷陵城郊,林木蔥郁,是個清雅幽靜之處,但同時也便于歹人隐匿其中。範一彪想着汪增全肯定會藏在暗處,伺機劫走仲雪,于是繞着别院在附近轉了一圈又一圈。
直至黎明時分,他終于發現前方有一個人影。看其身形,像是個女人。
“别跑!”
範一彪心念一動,想到之前偷襲雲初霁搶走鬼蟬的就是一個女子,當即追了上去。不想那女子輕功極佳,倏忽幾下便不見了蹤影。他又氣又急,轉瞬卻見地上躺着一人,走近細看發現竟是蘇申夜的屍體。範一彪心中大驚,連忙趕回别院。
陸小鳳睜開眼,隻覺得神清氣爽,暗道這一覺真是睡得舒服極了,一點嘈雜的聲音也沒有。很快,他就察覺出了些許不對,按理說蘇申夜正派人搜尋歹人的下落,回報者人來人往,别院中不應該如此安靜。陸小鳳心中隐隐升起些許不好的預感。
突然,門外有人急促的呼喊。
“陸小鳳!陸小鳳!”正是範一彪的聲音。
陸小鳳翻身而起,推門而出,應道:“我在這!”
範一彪快步跑來,一把抓住陸小鳳的胳膊便将他往外面帶,口中說道:“你快跟我來!出事了!”
陸小鳳見他額頭上滿是細小汗珠,神色十分慌張,邊随他走邊問道:“出何事了?”
“蘇申夜死了!”
“你說什麼?”範一彪的大呼小叫吵醒了所有人,其中來的最快的是程萬戰。而最不希望蘇申夜出事的也是他,畢竟許諾的諸多好處還未兌現。
“你說蘇公子他……”仲雪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她身上的鵝黃色衫裙與初見時十分相似,“怎麼會呢?哥,我們昨天傍晚見到蘇公子時,他還好好的,對嗎?”
與仲雪一同走來的仲夏點點頭。
“反正我是千真萬确地見到了他的屍體,你們跟我去就知道了。”範一彪拽着陸小鳳便走。
程萬戰連忙跟上。
“哥……”仲雪雖也想去,但兄長在側,她還是習慣性地先詢問。
“走。”仲夏的聲音略有些低啞,拉着仲雪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雲初霁聽到動靜也走出來,雖沒有接近,但範一彪的大嗓門讓人想不聽清都難。想到蘇申夜剛追查黑衣人的下落,就遭了難,不由懷疑起兩者之間的關系。她心下好奇,卻也清楚宗政堃和楚幸身邊離不得人。況且有陸小鳳在,一定能将此探明,倒也用不得她操心。如此想着,雲初霁将心中疑惑暫且按下。她側頭看去,見身旁的花滿樓也沒有跟上去的意圖,便知他與自已一般心思,有陸小鳳在那邊不用擔心,反倒是這邊,因她負傷,更要多些關注。雲初霁回轉過身,見宗政堃獨自走了出來,楚幸卻不在她身邊,不由皺起了眉。
“楚幸不在房中嗎?”
“她去藥房煎藥了。”花滿樓解釋道,“算算時間,也快回來了。”
花滿樓曾陪着楚幸去過兩次别院的藥房,那裡離這兒算不上遠,再往西有一處上鎖了的角門通向外面。第二次去時,花滿樓便發現藥房多了一位家丁,名義上說是給楚幸打下手,實則明眼人都知道這是防止楚幸借煎藥逃走。然而家丁極為乖巧,無論吩咐什麼都麻利完成,沒有使喚時便靜候一邊不多言語,并不讨人厭。加之蘇申夜派來的人功夫應當不錯,能多一人保護楚幸,因此花滿樓并沒有戳破他的來意。這次煎藥,楚幸婉拒時提及藥房有人陪同無需擔心,花滿樓便沒有強求。
“她有些事,可能比往日慢些。”宗政堃神色如常,不見絲毫擔心。
見他這般模樣,雲初霁便知他們已經商量好。可一想到蘇申夜出了事,她心中就隐隐有些不安,懸着的心始終放不下。
“有些事?是什麼事?”雲初霁生怕宗政堃還要隐瞞,沉下臉補充道,“你莫忘了,汪增全躲在暗處虎視眈眈……”
聽到汪增全的名字,宗政堃的眼中頓時迸發出憤恨之色。再想到楚幸,他臉上好不容易浮現的血色瞬間褪去,盯着雲初霁,說道:“她想給你熬制傷藥,眼下還缺些地黃。她說無需讓人采買,藥房附近地上那些狀似野草的就是地黃。可惜長得不好,得仔細挑挑,需花些時間。”
雲初霁沒想到她竟是為了自己,心下一暖,忙不疊地便往藥房走,口中道:“地黃我也認識,一起找,也能快些。”
她走的極快。花滿樓和宗政堃見狀也立刻跟上。
哪知藥房附近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喚了幾聲也不見回應。雲初霁按下心中不安低頭細看,隻見泥土果然有翻動過的痕迹,有幾個纖細瘦弱的地黃苗倒在旁邊。想必是這地黃先前給不通藥理之人當雜草除了,現在長成的時日太短無法入藥,隻能棄了。想到楚幸可能隻是尋藥去了,雲初霁心下稍定,循着地面的蹤迹一直往西去,沒多遠便到了角門之前。
而此時,本應鎖着的角門敞開着。
穿過角門,隻見前方地上倒着一個人,看其服飾,乃是蘇家家丁,他身邊還散着不少剛挖出來的地黃,除此之外沒見到别人。雲初霁一個箭步上前,俯身蹲下探其鼻息,确認他之前昏了過去,稍稍放心,改用拇指按壓其人中。不多時家丁悠悠轉醒。
雲初霁立刻追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何會躺在這裡?”
“我……楚幸姑娘聽我說院外有地黃,讓我帶她來。我想着家主說要盡量給楚幸姑娘方便就打開了角門。原本還好,楚幸姑娘對外面的地黃很滿意。之後突然來了四個人。一個在前引路的乞丐模樣,另兩男一女的服飾與楚幸姑娘很像,而且都會說一樣讓人聽不懂的話,應當是熟人。”
宗政堃喃喃道:“莫非是寨子裡的人?他們不是拜托了你們,這麼又自己來了?”
雲初霁也想不明白,便讓家丁趕緊說。
“我擔心楚幸姑娘出事,稍稍靠近了些……”家丁邊說邊心虛地瞄了瞄宗政堃。雲初霁确認自己推斷不錯,他的目的果然是看住楚幸。應當是蘇申夜囑咐過隻要宗政堃在,楚幸就不會輕易離開,他才會同意打開角門。
家丁見幾人沒有不虞之色,繼續說:“不知怎的,他們争執了起來,我正欲上前相幫,就被打暈了。”
宗政堃急道:“小幸絕不會不跟我說一聲就走。一定是他們強迫小幸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