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午時,零星飄起雨點,轉瞬雨勢漸大,有如瓢潑,天地間蒼茫一片,混沌之中不分彼此。
陸小鳳收回剛剛踏出門的腳,輕輕歎息。這般暴雨,不知躲到何處的胡跖恐怕一時半會不會出現。
另一間屋中。雲初霁透過敞開的房門,看着外面的雨幕,暗自慶幸一早上了山。否則末塵香被雨水打散沉入土中,玄墨閣與仲越濤身故的關聯将徹底被掩埋。
念及玄墨閣,雲初霁突然心頭一震,暗道此時不是多想的時刻。連忙閉眼繼續打坐調息,隻留一分心神防備。
雨勢忽大忽小、時緩時急,一直不曾停歇。急雨沖刷着能觸及的一切,清水裹挾着塵埃砸在地上,濺起無數水花,和之後的雨混合再度砸下。這片紛雜中,任何事物都看不真切,唯有渾濁。
慢慢的,渾濁也不再顯眼,隻剩黑暗。
夜幕已至。
幾間住着人的房中,早已點燃蠟燭。
靈堂裡,燭光搖曳不止,即将燃到盡頭。好巧不巧,門外鑽來一陣風,直接吹滅這垂死掙紮的火苗。靈堂徹底陷入黑暗。良久,才有人端着燭台從内室轉出,續上燭火。
燭光再度搖曳。
屋外的雨終于停了。
為雨水困在屋内大半天的人終于獲得自由。尤其是禾離,幾乎雨水剛停,立刻迫不及待地來找她的傍丹哥哥。所談不是别的,而是她想拉着傍丹和她一起去問問雲初霁今早查到了什麼。她不是關心仲越濤,哪怕是暫住此地,她依舊覺得這屋子主人的死活與她沒有幹系。但她怕鬼,不問個清楚明白實在無法安眠。
傍丹亦是好奇,直接應下。兩人還沒行動,就被楚幸叫停。楚幸言明雲初霁正在運功療傷,讓兩人莫要打擾。傍丹敬重辛久,連帶着亦尊重楚幸,自是答應。他察覺禾離害怕,提出晚上可以睡他這裡,她睡床,他和九十九打地鋪。禾離雖有不甘心,亦隻能作罷。
三人用的苗語,雲初霁隐約察覺有人交談,卻不知說的什麼。待她調息完畢,走出房間,三人已然回房。
此時,雨停風止,燕雀歸林,更顯萬籁俱靜。雲初霁站在屋外,擡頭望天。天空不見半點星光,好似同樣陷入寂靜之中。但細細看去,仍能隐約看見其中有烏雲暗自翻湧不止。似靜實動,一如這山莊接連發生的詭事。
突然,一聲金石相擊聲突兀響起,在這寂靜夜色中格外清晰。
雲初霁旋即循聲而去。待她趕到時,早不見了人影,隻在牆邊發現了劍痕,以及地上的幾滴泥點。她擅長追蹤,很快辨别去向,繼續追去。
一直追到山莊西南處,雲初霁終于看到前方有兩個人影相對而立。
其中一人一襲白衣,手持長劍,正是時夢之。長劍所指之人,身着墨綠色的錦服,滿頭青絲束在白玉發冠之中,一副翩翩佳公子打扮。雖因此人背對自己看不清面目,但他的打扮卻讓雲初霁想到了一個人,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蘇申夜。
那邊,時夢之劍指那人,眼中滿是殺意,冷聲道:“居然是你在裝神弄鬼。”
“不是……”
時夢之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擡手往前一遞,長劍直接穿胸而過,手再往回一縮,那人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雲初霁快步上前,這才看清那人面目,沒想到他竟然是白日不見蹤影的胡跖。此時他雙目圓睜,似乎難以相信時夢之如此幹脆利落地一劍了結了他的性命。他微微張開的口中,再也說不出今天躲去了哪裡,亦解釋不了為何換上了這身衣服。
“你為何要殺他?”雲初霁實在無法不懷疑時夢之,她這等舉動,實在太像因昨夜沒有殺了胡跖而在掃尾。
時夢之反問道:“一個裝神弄鬼害我幾夜不能安眠之人,我為何不能殺?”
雲初霁反問道:“他一個唯利是圖的小蟊賊,為何好端端地要吓你?”
時夢之沒聲好氣道:“你問我作甚?我怎麼知道?”
“是啊,可你殺了他,我又能問誰?”雲初霁的态度亦是強硬。
時夢之那丁點耐心早被消磨了個幹淨,再也不說話,扭頭便走。
雲初霁哪會讓她輕易離開,伸手去攔。卻見時夢之頭也不回,手腕輕轉,長劍便直直地朝身後刺來,直指雲初霁心口。
兩人距離極近,便是雲初霁身上有諸多暗器,一時之間也來不及取。危機關頭,隻見雲初霁雙指一夾,硬生生止住劍勢。
時夢之心道不好,秀眉一挑,折身欲抽回劍,哪知劍竟像是釘在雲初霁手中一般紋絲不動。時夢之運起全身内力,勢要将劍奪回。雲初霁不甘示弱,兩隻手指牢牢夾住劍尖。
隻聽“當”的一聲脆響,長劍支撐不住二者内力相交,當中斷成兩截。
愛劍被毀,時夢之一聲怒喝,手持斷劍直接向雲初霁刺去。這一劍裹挾着十足怒意,劍意猛烈,氣勢澎湃直逼白日裡的瓢潑大雨,轟然而下。
在雲初霁眼中,這一劍瞬間成了萬劍,直如萬千雨點,隻瞬間諸多雨點又彙成了一劍,便是這劍。雲初霁若有所悟,手指不知何時從劍尖移到斷口處,輕輕往上一擡。慢吞吞、軟綿綿、全無殺意的一劍,卻穩穩當當地擋住了這迅猛激烈、滿是殺意的一劍。
時夢之一擊不中,再二、再三。卻見雲初霁劈、刺、點、撩、抹,輕松舒緩地将所有殺意一一化解。
越是不中,時夢之殺意越盛,劍招越發迅猛、變化無常,劍勢如同毫無章法的暴雨、忽左忽右,無法捉摸。空濛在于其缥缈綿延,其勢可猛,其意可烈,招卻不能亂。眼下的時夢之,招式已完全亂了。怒火攻心之下,她已處在走火入魔的邊緣,隻知拼殺,體内真氣狂洩而出,如此下去隻怕要力竭而亡。
再看雲初霁一招一式慢條斯理,卻又輕松穩當地擋住各方劍雨。雲初霁沉浸在有所頓悟的美妙之中,等她察覺時夢之氣息紊亂之時,憑她剛有所恢複的身體,已無力改變。
如何救?雲初霁正思索間,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丫頭,退!”
雲初霁毫不遲疑,立即後退。另一個身影錯身而上,兩指在時夢之身上重重兩點。時夢之周身亂竄的真氣瞬間消散,身子也随之倒在了來人懷中。
能僅以兩指便止住他人走火入魔之人,自然隻有陸小鳳了。陸小鳳扶穩時夢之,低頭一瞧,這才看清倒在地上一身錦服的人竟是胡跖。他正要清算此人,這人便死了,如何讓他不奇怪,當即問道:“發生何事?”
雲初霁當他問的是兩人為何打架,簡單答道:“我瞧見她殺了胡跖,便想問個清楚。她解釋不清,強走不成便要殺我。我防守時毀了她劍,她就氣成了這樣。”
時夢之推開陸小鳳,又拂開他攙扶的手,勉強站好,慘白的臉上猶帶着憤恨道:“你毀我劍,倒還說我?”
雲初霁反問道:“按你的道理,胡跖裝神弄鬼,你便殺了他。你要殺我,我為何不能毀了你的劍?再說你劍被毀,可不光光是我一人的緣故。”
“你!”時夢之怒火攻心,一口血堵在喉嚨裡,又被她要強地咽了回去。
花滿樓輕輕按了按雲初霁的手,示意她莫要再繼續激怒時夢之。而後問道:“時姑娘,敢問胡跖如何裝神弄鬼的?”
時夢之冷笑道:“看他這幅打扮,還不清楚嗎?”
雲初霁小聲在花滿樓耳邊說道:“胡跖今日穿着墨綠色錦服,還束着白玉發冠,打扮得頗像蘇申夜。”
“原來如此。”花滿樓微微點頭,很快又愁眉道,“他這行為……奇怪……”
雲初霁小聲道:“是吧,他根本沒道理這麼做。”
“你們不信,不若問問他。他住我隔壁那夜,想來也看到了。”
時夢之以斷劍代手往前一指。雲初霁轉身一瞧,就見程萬戰、仲夏、仲雪都來了,許是擔憂那所謂的“鬼”,連禾離等苜黎寨一行也都來了,最為熱心的範一彪卻不見蹤影。斷劍所指的,正是程萬戰。
禾離三步并作兩步搶在衆人之前,待看到地上的屍體,又吓得躲回傍丹身後,指着地上的屍體問道:“這……又是鬼殺的?”
程萬戰亦是被地上的屍體吓了一跳,聲音都尖了許多:“蘇申夜?!”
仲夏将仲雪攬在身後,湊上前細細打量。
“你看清楚了,這是胡跖。”
“胡跖?”程萬戰這才敢去看那人面目,待看清後呼出一口氣,“他怎麼這幅打扮?”
陸小鳳問道:“程兄弟,我且問你,你住在時姑娘隔壁那夜,可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時夢之一指胡跖屍體,問道:“你有沒有看到他假扮的蘇申夜?”
“蘇申夜?”程萬戰搖了搖頭,“我那晚沒有見到任何人。”
時夢之顧不得身體虛弱,踉跄着向前兩步,斷劍直指程萬戰,質問道:“那你第二日逃什麼?”
程萬戰最怕别人看不起他,立刻挺直胸膛擺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道:“睡得不舒服,換個地方睡,不行嗎?”
“我相信程兄弟并非膽小之輩,亦非貪婪享樂之徒。”花滿樓輕柔的話語瞬間和緩了兩人劍拔弩張的氛圍,“換房間應當不僅僅是床的原因。”
“還是花公子明事理。”程萬戰聽得好話,口風松了許多,“我的确沒見到任何人,不過也的确遇到了怪事。屋裡明明什麼都沒有,可我總覺得哪哪都透着一股詭異,想離開又覺得外面鬼影幢幢。留也不是,走也不成。我一夜沒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那種感覺一消,我趕緊走了。”
“的确奇怪。”
“有些像中了藥……”雲初霁正回憶着自己所知道的毒藥哪種有此效果,突聽禾離發出一聲驚呼,連忙問道,“怎麼?”
“你說藥……”禾離看向身邊,“幸姐姐,苜黎花磨成粉,是不是……”
楚幸點頭,道:“苜黎花曬幹磨成粉,點燃吸入後,會讓人害怕,想逃離。”
仲夏問道:“苜黎花是什麼?”
楚幸回答:“是我們寨子裡的一種花。”
雲初霁想到曾經看過的那朵黃花,記起當時見到它時并無什麼感覺,問道:“那花隻有曬幹後才有效果嗎?”
楚幸搖頭道:“隻有太陽下有用。晚上沒有花香,吓不了人的。”
雲初霁點頭。她突然注意到有一個人影趁着沒人注意,從西南角慢慢挪到了人群最外的禾青身側。那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剛剛不知所蹤的範一彪。禾青正專注聽着楚幸說話,并未察覺身旁多了一人。
楚幸又道:“這位時姑娘,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身體。那粉,吸多了不好。”
時夢之稍稍一愣,很快想明白她說的“看看”實為檢查。她喜歡楚幸的性格,連帶着相信她的為人,慢慢走過去,伸出未持劍的手,聲音也緩和了許多,道:“麻煩你了。”
“不麻煩。”
楚幸輕輕按向她的脈搏,很快皺起了眉。
“你不光吸入了苜黎花粉,還有鬼草粉。”
“難怪了。又着迷又害怕,難怪看到了又愛又恨的人。”程萬戰偏偏此時腦袋靈光了起來,口無遮攔的話頓時讓他挨了時夢之一記眼刀。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程萬戰可不會慫,又補了一句:“敢做還怕人說。”
時夢之回擊道:“隻是聽狗叫着煩。”
“你!”
“楚幸姑娘可否也幫程兄弟看看。那夜他應該也吸入了不少毒煙。”
陸小鳳一句話止住了兩人互嗆。程萬戰最是惜命,聞言再顧不上與時夢之多話,趕忙将手遞給楚幸。楚幸把脈後,很快得出結論。
“你吸入不多,現在已經沒事了。”
“最好還是服些解藥以防萬一。”陸小鳳道,“傷得治,毒亦需解。”
程萬戰連聲附和:“陸公子說的在理。”
“我不……”時夢之不在乎自己受的傷,亦不在乎中的毒,正欲拒絕,轉眼看到楚幸關切的目光,終是垂下眼簾,“有勞。”
禾離本就是來湊熱鬧,被屍體吓得夠嗆,早就生了離開的心思。一見楚幸走,立刻一左一右拉着傍丹和禾青跟了上前。
仲夏暼了屍體一眼,看不出任何神色,語氣平淡地說:“這種人死便死了,姑娘何必費心?”
胡跖死的蹊跷,可雲初霁察覺到不僅是仲夏,就連陸小鳳和花滿樓亦沒有深究的打算。她雖感奇怪,但抱着信任二人的想法,暫且将懷疑按在心底。
“的确不急于一時,我等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