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知道嗎，老太太老掉了。”

“啊？真的假的，這麼突然嗎？”

“真的，我剛剛路過老爺房門口聽到的，他在打電話。”

二樓寬敞明亮的走廊上，兩個忙裡偷閑的傭人正靠在牆邊說着主人家的閑話。

他們口中的老太太，是這戶别墅老爺的生母。

老是這家裡特定的說法，它意味着死，然而老爺覺得死字說出來不吉利，便不準家裡大大小小的人随意說，若是說了被發現是要卷鋪蓋走人的。

走廊對側，虛掩的門内是間書房，桌前的少年着一身墨色中山裝，身姿筆挺，上身微微前傾，一手背後，一手撚着蘸了墨的毛筆正在練字。

少年面容俊朗輪廓清晰，薄唇單眼皮，睫毛濃密纖長，是張少年人尚未褪全稚氣的少年臉，隻是那雙眼睛雖深邃專注，但暗淡無神。

走廊上的聲音透過門縫傳進少年的耳朵，他握着毛筆的手聞之一動，怔愣的片刻間壓暈了宣紙上“明日愁來明日愁”中“愁”字最後一點。

奶奶過世了。

少年盯着筆下寫廢的字，止水般的心境蕩起一圈波紋。

這首詩是前些天奶奶讓他摹的，老人看孩子總是太壓抑，便讓他摹些舒心的詩詞給她送去。

原本這首詞今日要給她送去，他盯着宣紙上那明日愁，覺得隻可惜這明日，倒成了今日。

少年握筆的手指修長，字摹完，他收筆将其擱在案邊，沉心聽着門外隐約的動靜。

傭人的話未停。

“聽說是明天就給辦葬禮，不過老太太也九十多了，害病沒挺過去倒也正常，何況本來身體就不行。隻可惜咯，病成那樣老爺都沒去看望過。”

“真的假的，一次都沒去看過？好歹是親媽啊。”

“哎，這話你可别在這家裡随便說啊！反正老太太老掉了，老爺知道後說是生老病人之常情，打算明天給辦個葬禮埋了，認識的朋友誰願意去誰就去。”

“明天？不是今天才走的嗎，會不會有點草率？再說明天不是老爺新婚嗎，紅事白事一起辦？”

“你都來這麼多年了還不清楚這家人的脾性嗎？富貴人家的事誰又能說得清，趕上老爺新婚老太太能給辦葬禮就不錯了，她生前那麼偏袒這樓裡住着的雜種少爺，若不是有老少尊卑輩分之别，怕是老爺早就把她從家族除名了。”

“這倒也是，不過說來那孩子也是可憐，如今也就十七八？去年沒了媽，今年又沒了奶奶，家裡就這兩個待見他的親人都前後走了…”

“喂，我說你小聲點，這棟樓是他住的地方，别被聽到了。”

“沒事，他又不…”

吱呀——

書房門被人從内推開，六目相對，家仆啞聲，走廊裡霎彌漫不可言說的尴尬。

靠在牆邊說閑話的兩人雙手下意識背後站直，神色略尴尬地抿住嘴，卻也未露懼色，而是昂首挺胸高高在上，遮掩不住的嫌棄模樣。

一時間竟也分不清誰是主人誰是傭人了。

少年沒說話，沒有和兩個下人對峙的意思，長腿一邁黑眸一垂，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走廊。

他沒有低頭，隻是在轉身離開時、在無人注意下，不經意地用拇指食指輕輕碾過他熨燙服帖的衣服上、因穿戴多年清洗泛白的袖口。

或許…傭人說的也沒錯，少年在心底自嘲，身為這家老爺的前妻之子，他在這個家自是沒有什麼地位可言。

他從十三歲來到這座宅院，雖為少爺，卻形如空氣，冷眼受盡。

他的母親陳見鹿，二十年前是娛樂圈小有成就的當紅影星，當紅時期遇到他的闊少父親，年輕人相互吸引，自由戀愛生下了他。

本該是衣食無憂的豪門大少劇本人生，隻可惜當時的家主，也就是他的爺爺并不認可這段感情，親自出手阻攔。

而他的父親不禁家族施壓，為前途狠心抛棄最初的女人後另娶，風流本性盡顯。

但父母愛情雖然慘淡，早年和母親一起的生活的少年也算幸福，他本以為自己會一直和母親在一起，卻不料在十三歲時，他那多事的父親家裡又生了變故。

另娶的女人沒給這家人留下孩子，沒幾年棄家而去，老爺子氣一口氣沒上來直接一命嗚呼。

這件事本和少年和他母親無關，卻不知怎的，當年棄妻兒于不顧的男人又突然回頭惦記起在外的娘倆，想讓他們回到身邊。

少年不願，他的母親更不願，可母子二人沒想到被拒絕了的男人能做到那麼絕，男人擅自将少年抓回了家，不讓孩子和母親見面。

少年想，可能他那個爹心裡以為拿自己作威脅就能逼回他的母親，卻不想沒幾年…他的母親因病去世了。

一夕之間，少年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他甚至沒來得及見母親的最後一面，明明和母親相處的童年時光，是他行至現在為數不多的幾點色彩。

得知母親故去後，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孤身一人從那冰冷房間的床鋪上醒來，枕頭都是濕的。

沒了母親，也很少見到奶奶，他的生活徹底跌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