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鶴的中心城市存在不過二三百年的曆史,之前這裡隻是成片的亂墳崗子,遠郊的阏氏陵才是正根兒。
漢朝匈奴某王的正妻,不但豔冠群芳,而且骁勇善戰,多次帶兵征讨中原。她活着的最後一年是個夏天,本已踏平邊關的巾帼英雄,突染不明原因的病症,溘然長逝在異鄉。
七月流火,天氣炎熱,如果把她的靈柩運回到故鄉,恐怕不太可能,隻得“就地取材”,在她的占領之地開辟了大片的土地給她做陵寝。
阏氏陵名号由此而來。一代代的守陵人綿延不絕,煙火甚是興盛。清朝末年,随着新·文·化思潮的興起,一些有識之士發起了開疆破土的工程,就在這塊荒涼貧瘠的土地上,興建了一座城市。文化教育,士農工商卒,芸芸衆生都能在這裡找到發迹的空間。
進入民國,再到新中國成立至今,阏氏陵的人們代代相傳,把自己的家園從巴掌大的一塊彈丸之地已經發展成為了一座中等大小的城市。至于“延鶴”的叫法,有縣志可考證。“延”走諧音,那“鶴”呢?
在阏氏陵與延鶴的中間,有一處古迹,是座太乙觀,據說,當年太乙真人騎鶴路過此地,平息了一場匈奴人血流成河的掠奪之戰。老百姓為了紀念仙人,才營造了寶殿來緬懷他。
蔓延兒時沒少聽奶奶講述老輩子的故事,長大了,也就忘得差不多了。但阏氏陵淳樸的民風和恬淡的風景,總是令他心馳神往。
這裡是奶奶的婆家所在地,城裡頭,隻有他們祖孫三人相依為命,在鄉下,奶奶的本家燕氏可是“望族”。多了沒有,二百多口子,每到節節量量,村裡的宴席都得擺到官道上去。
蔓延雖說落魄于窮街僻壤,若捯起來,曾姓的家世在不遠的京城也是排得上号兒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此話不虛。
蔓延很窮過,在鮮氏接濟之前,或之後,骨子裡的傲氣從沒有被丢失。
他與阏氏陵的鄉親們割舍不斷感情,那不是血緣能夠解釋的。粗糙如勾凇,他就從不喜歡鄉下的花花草草,大城市的塵世繁華與邊緣戀歌則是他追逐的夢想。
藝術是敏感的天賦,是悲天憫人的哀愁,這個教不得,也強學不來。
天色擦黑,蔓延對着粒粒夏星慨歎:我來了,再也不想走了。不走成嗎?
才接到嬸子電話的燕寨撂下竈上的活計,穿着油光的圍裙就出了後門,搓着兩手,朝官道的盡頭翹首張望。
“燕叔叔!”看到了親人,蔓延跑起來,到了近前,抓住大叔的一雙胖手臂直叫,在人看不見的地方,眼角有淚飛濺。“嬸嬸呢?”
“你嬸嬸宰了隻雞,正在鍋裡炖着。”
“我能吞掉一整隻嗎?”
“吃多了,夜裡渴,睡不老實。”燕寨又道,“少放鹽就不香了。”
官道旁邊有一家燈火通明的店鋪,灰牆紅瓦,“鐵鍋燕”的招牌挂上頭,門口一棵碩大的紫槐下頭,擺着矮腳桌,蔓延的嬸嬸燕絨從門裡忙到門外。
“嬸嬸!”
燕絨一手舉着點燃的蚊香,一手端着水果盤,聽見少年的叫聲,成串地答應着。
蔓延把蚊香接過來,蹲下身子,探着頭,把它放到矮桌下面。
“小凇咋沒跟你一塊來嗎呀?”
“他有小課,脫不開身。”
蔓延抓過一個桃子就吃,心道:我說這話不虧心嗎?鄉下人的苗子,卻不稀罕這塊土地,如果不是給奶奶綁着,打死他也不會來。
“學好啦?!”燕寨叔叔幫着媳婦兒擺桌子。“再不好好學習,就等着跟我們開店吧。”
勾凇可不是做生意的料。直腸子的貨,硬碰硬的撞擊,才有火花。
燕寨是陳秀應奶奶二大伯子的兒子,别的本事沒有,做民間小吃可是最拿手,跟媳婦兒維持經營這家祖傳的鋪子二十幾年,上過電視,還被巿旅遊局評為當地美食的翹楚。
前面的鋪面招待八方遊客,後頭有個小挎院,住人,兼作儲存倉庫。
吃過晚飯,燕家兩口子,趕着蔓延去休息。雖說在車上睡了一路,離解乏可就差遠了。
洗了澡,套上件舊T恤,躺進夏涼被,拿過手機看消息。那對狗友确實聽話,沒一個出聲的。
他有給奶奶報告去處,但鮮梣居然沒打一個電話過來,這讓人難免有些說不清的失落。
昨晚的新室友,還沒上鋪下鋪地走一遭,他就逃離到這裡,黏人的家夥不該追問一下嗎?
蔓延黑掉屏幕,“避禍”避得就是他,幹嘛苦巴巴地還指望着人家粘上來。睡吧,再想他,他就是無恥。
在阏氏陵挨的日子好像沒有以往的甜美味道。同樣的風景無限,處處都像在看鬼打架。
夏日裡不是該有無常的雷電交加麼,接着幾日的陰雨連連,讓人猶如置身江南的感覺。
今兒早上叔叔嬸嬸要去城裡探望在醫院待産的閨女,要蔓延守好家。
趁此機會,“鐵鍋燕”要放假幾天,告假牌擺放在大門口,很是顯眼。
叔叔養了一頭牛,它每天就放養在沙洲的岸邊,不用管,如果跑得太遠的話,村裡人都認識它,自會幫着把它趕回來。
蔓延坐在岸邊,看着牛兒在汀頭喝水,心裡沒有來由的空空落落。風景如畫的天與地,都隻是他一個人的。
欣賞得隻剩下憂傷。無人分享的憂傷。如果是鮮梣的話,他會喜歡他的喜歡嗎?
他吹了幾聲口哨,那頭牛聽到了,停止喝水,擡頭看看放牛娃,再接着飲水。“對牛彈琴”就是這麼回子事。
頭上飄的雨絲再細如牛毛,時間久了,也會打濕人的。
蔓延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滴,站起身,打算回去在竈上弄點吃的。
忽然,從遠遠的對岸走過來一道黑色的人影。
随着人影越來越近,蔓延的心跳在加快。
那人彎下腰去脫鞋子,把白襪塞在鞋裡拎在手上,然後涉水,朝他而來。
隔着一道道密如織的雨簾,山水已忘。
你的衣服半濕。我的也一樣。
你的心在冷水裡浸泡過。我的心在陽光下光彩熠熠。
幾天的時間。沒有見面。也沒有消息的打擾。
乍一現,在蔓延,是漫長等待之後平靜的恢複。
他以為,鮮梣一定是從奶奶那裡得來的消息。但他不會追問。
鮮梣也沒解釋自己為什麼出現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