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的佛國中,知道曜武智菩薩的并不多。而認識他的那些老友應當會同意——雖然菩薩們都很聰明,也很勇敢,外加心地善良,而曜武智菩薩則是格外地聰明,不講道理地勇敢,無法無天地善良。
在很久很久以前,曜武智出生在夜摩天通族的一戶富貴人家中。那時候,通族的人口大概隻有目前的百分之一。一生下來便不哭不鬧,該吃時吃,該睡時睡,讓照看他的人省心。話還講不利索的時候,就能讀懂大人的情緒和心思,并盡微薄之力為大人排憂解難。
因為上頭隻有三個姐姐,是家裡的第一個男丁,所以被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視若心頭肉。年幼時家裡的好東西先給着他挑。他也不是一概拒絕,因為知道“接受饋贈”也算一種善行,能讓施贈者獲得滿足。可他打心底對物質是沒有追求的。錢财經手過,不在心中留一絲痕迹。每日所想的,都是如何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我就是這無邊無際的大海,”曜武智在自己十歲生日那天,自言自語地說,“所有的生靈都可以從我這裡索取,而我卻不減一分一毫。”
“等等,”魅羽說到這裡時,百石打斷了她,“這什麼書啊,居然寫得如此詳細?連自言自語都知道?”
她瞅了他一眼,放下手中拿一塊糕餅暫時做成的驚堂木。或許是出于對所描述之人的敬意,這還是今晚他倆相遇後,她第一次不帶諷刺或惡意地看他。
“書不知是何人所寫。但細節這種東西,還需要從書裡讀才知道嗎?一個說書的要是不能舉一反三、窺一斑而知全豹,那趁早閉嘴,别浪費大家時間。”
于是衆人便都識趣地閉嘴,不去浪費她的時間,接着聽她往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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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未出家,但從小就無甚貪念,視錢财、地位、他人的褒貶為身外之物。用自己的私房錢辦學堂、開粥廠——說到這裡時百石咕噜了一句“通族人不喝粥”,被她瞪了回去——為重病的窮人送藥,救助海面上落水遇險的谷族人棉族人……反正能做的善事他都有份兒。
最難得的是,成年後雖不好女色,但也沒有拒絕家裡給安排的親事。按期望為家族傳宗接代,打理家族産業,是個稱職的子孫、丈夫,和父親。
“這裡得澄清一下,”魅羽咳嗦了兩聲,說道,“曜武智和他的夫人呢,可謂一點兒感情都沒有。因為這位夫人,是又愚笨,還無趣!根本就不可能理解像他這麼思想高深的人。就連這位夫人的外貌吧,唉,也是一言難盡啊。所以呢,雖然曜武智名義上是結過婚,可實際上等于一直單身,算是思想上的處男——”
“等等。”
“又怎麼了?”她不耐煩地看着百石。
“這,恐怕不太合理吧?人家曜武智家族好歹也是大戶,怎麼可能給他找個這樣的媳婦?”
“到底是我在說還是你在說?”魅羽火了,連拍幾下驚堂木。“既然你知道怎麼合理、怎麼不合理,不如你講?我樂得聽!”
百石和她瞪眼僵持了一會兒,最終歎了口氣,擺擺手。“你講你講,想怎麼講就怎麼講。”
給他這麼一打岔,魅羽還不想講了呢,開始拖拖拉拉地吃起東西來。還是铮引為了照顧其他聽衆,主動問她:“後來呢?”她才又喜笑顔開地恢複了心情。
不僅善良,而且絕頂聰明。在那麼早的年代,即便像通族人這種笃信佛教的民族,手頭的佛經也沒幾本。然而曜武智沒讀過多少便開悟了,因為經書裡講的道理在他看來是天經地義的。甚至可以說,他說過的話、他寫下來的心得,改改也可以給人當佛經讀。
“當然了,”魅羽雙手捧心地補充道,“外貌上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帥哥!”
曜武智在夜摩天成長的那些歲月裡,沒有拜過老師。内功修為是在看過一些入門基礎的書之後,自己摸索的。六道中主流世界的修持法門重在色空不二、有無相生。而曜武智則是另辟蹊徑,修的是逆天運轉、反道而行。
可以說,在他三十九歲那年,單論修為便已經掙得大乘初信位菩薩的果位。再加上樂善好施,世人便都以菩薩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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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武智的家族生意主要是海底采礦。每次開采新的地方,他都會親臨現場查看,确定沒有風險才準許挖掘。若是不确定的,即刻放棄。所以直到他四十五歲那年,都沒出過事。
然後就出了一次大事。是個挖起來特别堅實的新礦,所以大家起先都認為不存在安全隐患。誰知挖到大約六十尺深的時候,底下突然出現了個空洞。洞口隻有一丈多寬,卻深不可測。海水巨大的壓力瞬間便将上方的五六個工人給沖了下去。
曜武智起先是在不遠處觀看,見出了事想也沒想便跳進漩渦,想着救人出來。沒想到進去之後,海水攜着他隻是一個勁兒地往下鑽,感覺真像是進了無底洞。
在這一片漆黑當中,也不知随水流行了多久。通族人雖然天生适應水下的生活,耐得住水壓,可也經不住這麼強的壓力。他隻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胸腔就快被壓扁了,神識也漸漸地不清醒起來。以他的修為尚且如此,其他被沖下去的人可能早就遇難了。
意識中他的五識夾在轟隆隆的水聲中離他遠去。心中默默對家人說:不肖子孫先走一步了,實在對不住這上有老下有小的,還有那麼多等待自己幫助的老弱病殘。并囑咐妻子盡快改嫁、越快越好……
“然後一件奇妙的事就發生了,”魅羽說到這裡,挨個兒望了望她的聽衆們。“曜武智當時明明是閉着眼睛的,卻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很多東西。很多人,很多事,而且是同時看到的,在一個明亮的世界裡。”
想了想,仿佛不知該如何措辭。“嗯,怎麼說呢?比方說你的面前突然站了一百個人,你按說隻能看到最前面的幾個。可奇怪的是你卻同時看到了所有人身上的所有細節,誰也沒擋着誰。”
她的聽衆們沉默了一會兒。百石說:“那就證明他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神識。”
“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用你說嗎?”魅羽白了他一眼,“有些人就喜歡賣弄自己的博學。”
铮引說:“我有時,也會有類似的感覺。”
“因為你六根清淨,”魅羽誇贊地說,“而且還那麼聰明……總言之,在漆黑過後突然看到這麼明亮的世界,這麼多的人和事,很多影像、很多聲音在同時進行。過去現在未來,仿佛都一起發生着,讓曜武智頭暈目眩。”
荊宇夫人插話了:“不過他不是在我們夜摩天的海底嗎?怎麼會突然就到了這麼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又是個什麼地方?”
“這個嘛,”魅羽用筷子撥弄着酒杯中殘存的冰塊,“書上沒有說,我隻能自己推測了。我認為既不在我們的六道,也不在其他的六道——比如夭茲人那個。這應當是在,那個、那個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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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魅羽本來并不想再做解釋了。陌岩曾經同她和鶴琅讨論過曜武智去過的異世,所以百石肯定是知道詳情的。對面那個通族人的法師好像和百石老友鬼鬼的樣子,很可能也清楚。
但是考慮到還有铮引在場,不希望他聽得一頭霧水。而且這件事很可能和他也有密切的關系,所以還是決定展開來說說。
“要說這曜武智菩薩在異世究竟待了多久,都幹了些什麼、認識了些什麼人,無從考究。隻知道很久以後他回來了一次,是這樣描述那個異世的——大而簡,細而繁。小生大,近含遠。越聚越少,越減越寬。
“對于這幾句偈,通常的理解是,那個世界的規則同我們的世界是反着的。本來我也是這麼認為的,現在卻有了不同的看法。嗯,并非規則相反,也并非相同。應當是——無關。我舉個例子吧。”
她一邊說,一邊把飯桌中央一個瘦瘦高高的花瓶移到自己面前,和一個小碟子并排擺放。
“假若我們都是生活在這個桌面上的平面人,我們也許會覺得這個小碟子比花瓶大,因為碟子的面積比花瓶的底部要大。但由于我們是平面人,根本還不知道有‘高度’這一說,所以對我們來說,如果發現花瓶比碟子裝的東西多,那看起來就成了‘小能包含大’。實際上呢,隻是我們的認知有限罷了。”
她話音剛落,百石便扭過頭來警惕地注視了她一會兒。從他最初奪了陌岩的軀體,到今天和她重遇,他投向她的目光通常帶着輕蔑、厭惡,或者憎恨。隻有這次,是一種暗含驚訝和贊賞的嚴肅。
她盡量忽略他。“隻是,該如何稱呼這種現象呢?可以說這個異世是比我們更、更有高度,呃,更高級……的存在?”
“高維,”百石說。
“好吧,就聽你一次,”她無可無不可地說。
荊宇問道:“那個高、高維世界,和這裡的區别,就在于看東西能一次看更多嗎?”
魅羽搖頭。“我沒去過,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肯定,應該不止是這些。”
魅羽現在可以基本确定,靈寶也是去過那個異世的。她雖然隻是偷了靈寶的初級心法,在法力上不及無澗等親傳弟子。但由于具備對那個異世和曜武智的額外了解,她對這種功法的理解卻是比那些道士們要深刻多了。
反過來,有了對異世功法的親身體驗,她對這個異世規則的領悟也比其他人深刻。
“如果把那個世界的某些現象,放到我們目前的世界裡,可能會産生‘事物無端相連’的錯覺。比方說,看似相隔很遠的兩個東西,之間卻有緊密的聯系。這用我們世界的規則是無法解釋的。還拿這個飯桌說事,我眼前的這個碟子,和荊宇将軍眼前的那個,如果總是一起朝同一個方向轉動,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可那僅僅是因為我們看不到桌子之上的那個、呃……維。也許在桌子上空,兩個碟子是粘在某樣事物的兩頭上。甚至還有可能的是,這個桌面本身就不是平的,是折疊的。這兩個碟子其實是貼在一起的,所以才會如此糾纏。”
對面的浮焰無奈地搖了搖頭,一副被搞得很頭大的樣子。
“總言之吧,由于多了這一個維,我們日常熟識的任何事物都有可能變得陌生。事物的運行規律不再是我們這個維裡的人可以理解和預測的了。”
浮焰沖她說:“夫人還是繼續說曜武智菩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