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甯肯那些鋼針還留在身體裡分散他的注意力,那種痛至少是正常的、能被人接受的。咒語帶給他的,則是種從裡到外翻了個個兒一般的眩暈和惡心。
怎麼形容呢?铮引自己是不暈船的,但他在部隊時聽說過,有的士兵在海上遇到大風浪時必須拿繩子綁起來。否則會難受得一個勁兒要從甲闆上跳下去,拉都拉不住。铮引此刻就是這種情形,甯可承受别的痛苦,甯可立刻死掉才好。
過了不知多久,惡心感淡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種撕裂。像是有隻手伸進他的腦殼中,将布袋一樣的大腦一點一點往外拽。在這種撕扯中,布袋破了個洞,撒了些東西出來。是些完全無法分辨的過去世的記憶,光怪陸離的景色,重疊在一起的話語和文字。
就在這片混沌淩亂的靈識中,忽然有東西一閃而過。在那一刹那,所有的痛苦和雜音都被屏蔽了。他看到她在不遠處的地面上悄悄走過,也知道她的神識曾在某一刻抛向了這邊。于是他便追着她,同她一齊上山。
“你參軍前都沒和人打過架?”她問,靠在新兵訓練場的欄杆上,午後的陽光落在她的頭頂,有幾根頭發随着她身體的晃動在變換着色澤。他當時就很奇怪,自己的視力一向很差,但有關她的細節卻很少錯過。
“不可能啊,法王跟我說你們修羅人打架是家常便飯。越親密的人,越打得頻繁……怎麼你沒有很親密的人嗎?”
不好!铮引突然在法座上睜開血紅的眼睛,望着周圍一圈圈圍着他、盤腿念經的那些僧人。“不要去那裡!”他嘶聲大喊,“不要下去!”
萬彙閣的禁制隻對用法力探視的人起作用,铮引的天眼可以毫無阻礙地看進去。
念經的僧人們愣住了,像看怪物一樣看着他,一片鴉雀無聲。
接着便見铮引身上的繩索一段段滑落。他從法座上站起來,如僵屍一般晃晃悠悠朝前方走去。念經的這些僧人平日多是負責做法事的。剛開始時還有幾個武僧在一旁守着,見铮引被綁得結結實實,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早已離開了。現下大部分僧人往一旁讓路,有三人躍至他前方,揮拳打來。
铮引一手握住其中一個人的拳頭,手腕一擰,那人便被抛向半空,腦袋撞上一個柱子,額頭滿是血地摔到地下。其餘人大叫,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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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一口氣下了十幾層,似乎隐約聽到人聲,而且像是有不少人。接着便見到一扇木門,伸手推開木門後,一個巨大的山洞呈現在面前。
裡面一眼望去大概有一二百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穿着平民的衣服。在這些人中散落着桌椅、床鋪,和日常用具。這些家具之間沒有任何屏障,床上也沒挂簾子,就是這樣零散地擺放着。山洞中央有個溫泉池,在汩汩地冒着熱氣。
這些人有的坐在桌邊吃飯,有的幾人圍成一圈下棋,還有的在空地上打拳,或者在床上睡覺。奇怪的是,在如此大規模的群居生活中,沒有任何人顯露不适或不愉快的神色。無論男女老少,似乎誰和誰都很親密的樣子。
“你好,”站在靠近門口的一個中年婦女試探地朝魅羽說。女人就是普通農婦的樣子,帶着和藹又羞怯的笑。
“你好,”她旁邊的中年男子說。
“你好。”“你好。”“你好。”……
大廳中突然都是問候聲,所有人都轉頭向着門口,朝魅羽禮貌地問候道。
“加入我們吧,小公子,”一個年輕姑娘對魅羽說。
“加。”“入。”“我。”“們。”“吧。”這一句話的五個字分别出自不同的五個人,卻連貫地如同從一張嘴裡說出來的一樣。
魅羽打了個冷顫。長這麼大遇到的詭異事件數不勝數,還沒有比眼下這幅情形更為可怖的。
“不需要在這兒待很久,”先前的中年女子走近兩步,誠懇地說,“頭幾天剛剛連心的時候,必須住在一起。等過了這幾天,我們又可以回到各自來的地方,而我們将不再孤單。”
她的話還沒說完,其餘的人便放下手中的事物朝魅羽包圍過來。每個人的神色都帶着期待,像是羊群找到了那隻失散已久的羔羊,又似缺了一塊拼圖的畫現在終于可以湊齊了。
連心……魅羽意識到這一切都是怎麼一回事兒了。先是在空處天遇到那個“千面人”,每轉一次身就變成一個不同的人。其後在少光天怪洞裡見到那些連在一起的大型肢體,以及高維世界正在逐漸滅亡的事實。把這些都聯系起來,便得出一個結論——
一些高維人為了逃脫滅亡的命運,決定轉到六道來生活。然而因為他們比六道人多了一個維度,一個高維人便需要對應很多六道人。這就像一個三維人在地下的影子并非一成不變的,要變成影子來生活的話,便需要很多個影子。原則上說,這個數目是無窮盡的,不過隻要足夠多的話,估計也能将就着過。
眼前這些平民原本在六道中毫無聯系。現在都被同一個高維人的靈魂給附體了,言行坐卧便都和一個人一樣,心心相通。等“連心”過程結束後,這些人看似是回到了各自原先的世界中生活,靈魂卻能時時溝通。這太可怕了!隻要想象一下,有這麼一支部隊,裡面所有的士兵都是心意相通的,那這支部隊所能産生的攻擊力豈非不可限量?
“都給我站住!”魅羽朝緩慢走來的人群斥道,“我隻說一遍——誰碰我一下我就要誰的命,無論男女老少。”
聽她這麼一說,人群齊齊站定,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聽到長官喊了聲“立定”一樣。接着所有人一齊張口,開始烏魯烏魯地念一種咒語。魅羽登時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按說以她此刻的修為,單是聽人念咒不該有如此反應。然而咒語這種東西,念的人越多、念得越整齊,法力便越強。現在是有一二百人在同時念,而這些人一條心、一張嘴,産生的威力是無法抵抗的。
咒語一刻不停。同時有兩人走到魅羽兩側,一邊一個将她架起,提到洞中央的溫池前。池子裡仰面飄着四五個人,都是和尚打扮,看不清容貌也不知死活。眨眼間魅羽便被扔了進去,同時咒語聲停了。這池子自然是有古怪,她的身子一沾到水就勁力全失。
現在魅羽也同另幾個人一樣,仰面浮在溫池上,雙目空洞無神地望着洞頂。洞裡的人們又恢複了他們的日常生活,繼續着剛才被打斷的活動。魅羽的心裡先是一萬個後悔,剛剛真應當聽境初的話。她太高估自己一個人的能力了。
然而過了會兒,憤恨與焦慮随着周身的力氣便散去了,越來越感到舒适無比。
挺好的呀,她想。我累壞了,不如就這麼躺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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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她身旁說。魅羽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在這池中都是和她一樣半死不活的人,怎麼會有人說話?
直到手臂被人狠狠抓了一下,這才把頭扭過去,見一個老僧人和她并排漂浮在水面上。老人的臉上滿是痛苦和悔恨,但她還是能認得出來——此人竟是珈寶!
原來珈寶還沒有死。他大概也是和自己一樣,不願被高維人附體才被扔到這池子裡來的。當然看這幅形容枯槁的模樣,離死也不遠了。可梓溪呢?梓溪應當知道珈寶的狀況,為何會允許自己的生父被如此對待?
“我送你離開,”珈寶費力地說,“救救梓溪,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求你救救我的孩兒……”
說到這裡,珈寶也不等她應承,伸手托住魅羽的後背。魅羽隻覺一股大力将她從水中抛了出來,摔到地面上。還未站起身,先是劃了一個陰陽魚扔向人群中,頃刻間一片鬼哭狼嚎、血肉橫飛。
這些人都是無辜的,她心裡暗道。然而陌岩曾在無回河上同她說過,凡是威脅到自己生命的人,不對他們做善惡好壞的評判。
站起身後掃了一眼水面。珈寶閉着眼一動不動地漂着,耗盡最後一絲真氣後已經歸西了。再看前方的民衆,慌亂過後似乎又要開始念咒。這次魅羽搶先一步念起了太上老君的咒語,雖是一人對百人,也足夠衆人頭暈目眩、自顧不暇。接着起身從人群上空飛過,出了木門,回到樓梯間,将門在身後關好。
一刻也不耽擱,沖着門所對着的那面牆,集聚内力使了招木靈掌的“摧枯拉朽”,重重擊在面前的牆上。整個萬彙閣都跟着震了一下,四周牆壁上紛紛落下灰塵和木屑。
魅羽想的是,萬彙閣是建在峭壁的頂端,之前樓梯一路下來也沒偏移過。既然門後是山洞,那門的對面必然是通向外部最近的地方。
“出什麼事了?”背後的山洞中有人在叫,“山崩了?地震了?”
魅羽又一掌擊出。手掌紅了,小臂的骨頭似乎要震裂。牆上出現了裂痕,有磚石的碎片從頭頂往下掉。再來一掌。
轟!一個半人高的洞在面前出現,魅羽借着出掌的力道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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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從憋悶的墳墓中躍入清涼的夜空,想到自己差點兒就陰溝裡翻船死在這裡了,心中又是慶幸又是後怕。
低頭看下方,各條山路上正在不斷湧現出手執火把或弓箭的武僧,時不時擡頭朝萬彙閣和半空中的魅羽指指點點。境初說得沒錯,藍菁寺不愧是一代名刹。雖然堪布不在了,聽到動靜後還是能迅速做出反應,秩序井然,毫不慌亂。
照理說,魅羽此刻直接從上空飛出龍螈寺,那誰也奈何她不了。但想到境初還留在知客寮,稍稍辨認了一下方位,便沖地面某處俯沖下去。在下落的過程中,地上移動的火龍迅速朝她的降落地點彙集。一排排羽箭呼嘯着升空,魅羽連忙在空中翻滾躲避。
雙腳在客房門前落地後,用探視法一掃,發現整個院落都沒有他的身影。這時天将蒙蒙亮,難道已經下山了?
雙腳離地,重回半空。這次沒升多高,就被一股無形的大力給硬生生壓回地面,砸到山路旁的草地上。擡眼看半空,一個銅鍋蓋一樣的事物在頭頂上方旋轉着,不知是藍菁寺的什麼法器。她整個人被壓在地上,别說再飛了,就是站也站不起來,喘氣都困難。
“陌岩的這些徒弟們,真是和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
魅羽擡頭,見梓溪坐在一頂四人擡的小轎中,身邊站着面目浮腫的歐富二人。看來梓溪上次被鶴琅傷得也不輕,既是如此,要登萬彙閣自然諸多不便。
“這個妖女屢次壞我們的事,”富鳴忻恨恨地說,“先前沒認出她來,又着了她的道兒。不必和她啰嗦,放箭!”
一聲令下,萬箭升空,朝着魅羽所在處飛來。這當中有支箭,雖然外形和其它箭一樣,卻飛得異常迅疾兇猛。毫無疑問,隻有神箭手才能射出這一箭的氣勢。
然而這支箭不是朝着她來的,而是射向了她上方的法器。隻聽叮的一聲,法器被彈開,魅羽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縱身上躍,箭雨紛紛插到了她腳下的地面。
再扭頭四顧,見東方不遠處的天空有艘船在全速趕來,正是送她和境初來人間的那艘特種部隊飛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