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初走進展室,在畫前停步。既然承諾了魅羽會快些出來,他便不打算用入定法門,隻是如平時一般觀賞着。
會展中的其他作品多是油彩畫,而這一副是畫在紙上的水彩畫。畫中的紅鳥兒并非站在樹枝或屋檐上,而是一副從半空中降落的姿勢,就像正在飛去誰家的庭院裡一樣。眼神無畏中帶着俏皮。并非猛禽,但看樣子沒有她不敢去的地方,沒有她不敢做的事。
作為一個繪畫專業的畢業生,境初沒費多大工夫就看出了門道。這幅畫的奇特之處在于,畫家不像是一筆疊一筆作畫的。整幅作品更像是個編織物,相鄰的筆畫之間是種相互纏繞、相互依托的關系,因此才能産生如此強烈的鮮活感和立體感。
太不可思議了,這是什麼人畫的呢?境初一邊走出屋,一邊贊歎。若非親眼所見,想都不敢想還能有這種創作方式。由于這些畫的作者多是有佛道修為的高人,不喜歡留名,所以此次畫展上統一隐去了畫家的名字和年代。
不過境初猜,這又是一種高維現象。他記得一些作家這樣說:“不寫第一句話,就無從寫第二句話。然而直到寫完最後一句話,才知道該如何去寫第一句話。”這對文學作品來說并不難,隻要反複修改幾遍就可以了。
可紙上的畫,每一筆下去就不能再改了,如何達到這種效果呢?毫無疑問那隻能用法術了,而法術就是種高維現象。之前魅羽老督促他修行,可境初一直不太上心。隻要有她在旁,他會先想到他們的終身大事還未辦妥。看完這次的畫展,倒給他的修行添了些動力。
她不是想要這幅畫嗎?倘若有天他的修為夠了,說不定便能依樣畫出來。那時她一定會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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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境初的計劃是,離開前再去附近的湖邊走走。沒料到看畫展看得如此費心勞神,又想到第二天是天蔭節,還要去湖心島上玩一天,便決定直接坐車回去。魅羽自然沒有意見。
回到酒店,一進客房,二人便各自爬上自己的床,昏睡過去。
境初剛開始睡得很沉。中間有次迷迷糊糊睜開眼,似乎覺得床在一上一下地浮動,就像整個人躺在一艘船上一樣。
等他再次睡着,便做起了夢。夢裡的他坐在畫裡的那隻木船上。雨已經停了,但船艙裡都是積水,而且越積越多,看來船哪裡漏水了。他擡頭望向前方的小島,比畫裡大好多,能看清尖利的石頭和島頂那棟木屋。得盡快劃過去。
于是拾起身邊的船槳,奮力劃起來。離島還有十幾米遠的時候,船徹底沉了,他隻得遊過去。
離水上岸,所謂的岸并沒有多少站腳的地方。沿着參差不齊的石塊向上攀,石頭上盡是滑溜的苔藓。不多時,膝蓋、胳膊肘、下巴,多處都磕過磕碰過了。然而總算給他爬上去了。他現在已經扒着小屋的窗戶在朝裡面看。
屋中央站着個人,背對着他。一身黑袍,長發及腰,但明顯是個男人。奇怪的是當男人轉過身來時,黑袍已然變作白色僧服,一頭長發一根兒也不剩。原本清秀的面容,此刻布滿陰狠之色。紅紅的雙目不知是否剛哭過。這張臉境初并未親眼見過,然而上次在千面人的錄像中出現時,魅羽告訴過他,是印光寺的堪布——梓溪。
“我知道你是誰,”梓溪說着,緩步朝窗邊走來。“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大概已經忘了我的存在了。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你想到我的次數可能屈指可數。然而我卻時常想起你。我想的是,如果六道中壓根兒就沒有你這個人存在過,我和我父親現在的生活——還有我母親——又會是怎樣。”
聽起來好大的仇啊,境初心說。“我跟你不熟,你認錯人了吧?”
話音剛落,就有一雙手如鐵箍般扣住他的脖子。境初呼吸困難,隻得雙手松開窗沿,想要扒開梓溪的手,卻徒勞無功。
“為什麼?”梓溪的臉近在咫尺,瞪着他的目光中滿是怨毒。“你一個人毀我還不夠,還讓你姘頭害死我父親,你徒弟奪走我的未來,把我趕得四海之大無處容身。你不是死了嗎?死幹淨點兒吧,别老是陰魂不散。否則我會讓你親眼看着你們這夥人一個個遭到應有的報應……”
境初聽不到他後面的話了,他的神識正在慢慢離身體而去。這時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個聲音:“你在幹什麼?快醒醒,幹嘛掐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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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初猛地呼出了一口氣,睜開眼睛。屋裡光線很暗,隻能看到眼前一個模糊的人影。他大口地喘着粗氣,心跳得很快,慢慢憶起自己是在酒店,現在也不知幾點了。
她按亮床頭的一盞小燈。“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有,”他沖她緩緩擡起一隻手,“指頭疼。”
其實也談不上疼,隻是剛才自己掐自己太過用力,手指有些酸痛。他希望她能握住他的手,幫他揉一揉,或者放到嘴邊吹吹。
她瞄了一眼他的手指。“切掉就不疼了。”
他把手放下。臭丫頭,就不能溫柔點兒嗎?
雖然做了個噩夢,不過起床時精神比白天好多了。已是晚飯時分,看來又要在酒店餐廳裡用飯。二人下到大堂時,發現客人比昨天多了不少,估計都是來慶祝天蔭節的。餐廳裡放着優雅的音樂,燈光恰到好處地把杯盤照得晶瑩剔透。
侍者領着他們到靠牆的一張桌子坐下。境初随後将剛才的夢境同魅羽講了一遍。
她聽後想了半天。“為什麼會這樣?這件事不尋常。”
他笑了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白天那副畫給我留的印象太深了。”
她搖搖頭。“你沒修過法術不知道,這事兒沒那麼簡單。我看這段日子,你晚上要盡可能與我同睡。”
這我當然沒意見啦!境初暗自開心。
點完菜後,他問她:“之前你也去看了那副畫,在那間木屋裡都發現了什麼嗎?窗外也是海嗎?”
她搖搖頭。“我根本就沒進到畫中。我看到的景象是那間屋子後來被海嘯給摧毀了。”
哦?居然會這樣……
二人正說着,聽到一片喧嘩聲。境初扭頭見六個青年人朝這邊走來,一女五男。同時有兩個侍者正在把隔壁兩張方桌拼成一張長桌。這幾個年輕人穿的都是空處天的衣服,紮着馬尾或辮子。然而看舉止和氣質更像魅羽那個世界來的修行者。一個個目光銳利,英氣逼人,修為都不低的樣子。
魅羽沒轉頭,但境初知道她有探視法,顯然也已注意到新來的這夥人了。這時剛好侍者來給境初這桌上餐前菜,二人便一聲不響地吃起來,聽那波人入座後閑聊。
“縛元怎麼還沒下來?”當中一個少年老成的道士問。
“他不舒服,”身穿明黃襯衣的年輕男子答道。此人背對着境初,所以不知長什麼樣。“聽說這次法會請的是天……呃,師父,為何他老人家自己不肯來?”
“師父說他幾十年前來過一次了,”坐在那人對面一個高大偉岸、聲音洪亮的男子說,“也不知那次都發生了什麼事,問過他,似乎不願提。當然了,也許他就是想給咱們機會出來透透氣兒。”
此男身邊坐着個氣質冰潔、不拘言笑的女子,這時開口問他:“育鵬,師父不是讓你也去今晚的慈善晚會嗎?你怎麼不去?”
育鵬一聽是她問話,神色頃刻間變得溫柔起來。“我不是要陪你嗎?有無澗師弟去就可以了,他什麼都能應付。況且啟娅肯定也不想我去做電燈泡。”
“什麼是電燈泡?”一個圓臉小道士問道。
育鵬用手指了指餐廳的天花闆。“這些應當都是吧。”
“不知道佛門明日請到的,會是什麼人物?”
最後這句,是個低沉有磁性的男聲。境初一聽之下,扭頭多看了兩眼。嗬!此人可以說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帥的小夥子,比空處天那些影視巨星還要養眼。五官已然很美,外加儒雅古典的氣質。可惜此刻穿的是本地裝束,要是換上天庭或者南閻那類衣飾,定會美得讓人頭暈目眩。
“說是兜率天彌勒菩薩的門下,”黃衣道士陰陽怪氣地說,“佛門那邊請的原本也是菩薩本人。但菩薩聽說咱們師父不來,自然不想同晚輩們平起平坐。其實菩薩多慮了。有無澗師弟在,甭管他們來的是誰,道門也不會輸了風頭。”
育鵬哼了一聲,“佛門目前是一年不如一年喽。喇嘛國裡先前最有威望那幾個——珈寶、陌岩、梓溪,可謂死的死倒的倒。現在就剩了個鶴琅,之所以能出頭,還不是因為跟着老君學了些我們道門的功夫?”
原來這些人都是道士,境初心說。再看魅羽貌似在若無其事地吃飯,實則目光不善,估計同這幫人一早認識。
“聽說佛國也好不到哪兒去,”圓臉道士說,“燃燈下凡了。釋迦整日外出,不知忙些什麼。他徒弟迦葉則鬼鬼祟祟的,說是和異世人攪在了一起。目前佛國的日常都是靠藥師佛來打理。”
育鵬身邊那個道姑歎了口氣,“照這樣子下去,佛門起碼百年内緩不過勁兒來。蓋樓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毀樓可容易得很。”
這話境初是贊同的。珈寶、陌岩、梓溪,同那些獨善其身的世外高人可不同。這三人既是名寺領袖,同時還收了不少徒弟。徒弟們成才後,再收徒孫,一代接一代,這個傳承的作用是相當重要的。
之前境初随魅羽去龍螈寺,已然發現問題。景蕭長老的修為雖深不可測,畢竟年事已高。鶴琅長兄為父,既要指導幾個師弟,又要管理寺中事物,還得應付外患,難免殚精竭慮、力不從心。等鶴琅坐上藍菁寺堪布,龍螈寺固然沒了外患,但多半也就這麼一直平庸下去了。
境初對龍螈寺雖談不上感情,但他知道那個地方對魅羽來說非同小可。她是道門出身,可似乎和佛門緣分更大一些,這些道士們這麼說定會讓她不好受。
“相比之下,”育鵬又說,“咱們道門這幾年可謂蒸蒸日上。姑且不說師父收的這三個班,連魇荒門那幾個女徒弟都個頂個的,深得王母和玉帝信任。”
終于說到魅羽身上了,境初想。果然都一早認識。
“哎我說,”黃衣道士壓低聲音,“你們覺得乾筠和無澗,誰更有可能做玉帝接班人?”
境初注意到那個道姑在聽到乾筠這個名字時,神情一動。
乾筠?這個名字境初也有些熟悉……想起來了,魅羽同他說過,此人可是她的正牌未婚夫。看這樣子,道姑雖和那個叫育鵬的好了,和這個乾筠也有些糾纏不清。
育鵬聽到乾筠的名字後,也不說話了。剛好侍者來給那桌人上菜,之後便沒有人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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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菜吃完,上甜點了。境初見魅羽悶悶不樂,想了想,把侍者叫過來,泛泛地指了下四周。“你們這放的什麼音樂?聽得人昏昏欲睡。”
侍者愣了。“不知公爵想聽什麼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