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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的冬天到了。
十二月中旬初雪過後,一座鋼鐵森林變成了童話世界。公園中一片雪白,光秃秃但繁複的樹枝都被壓上厚糖霜般的雪,像撐開一把一把碩大的蒲公英似的傘。背景卻是擎天撼地的建築群,像一塊塊青黑色的鐵被撒上金箔。穿得厚厚的小人在底下來來往往,更讓這一片情景像書中插畫。
晚上奚元與江憫乘勞斯萊斯幻影參加一場晚宴,屆時将貴客雲集,但奚元已經習慣類似的場合了。
在酒店第三十二層宴會廳,觥籌交錯地應酬完畢,江憫也已經與想打交道的人都交談完。他帶奚元來到露台,将厚重的西裝外套披到她身上。此時黑漆漆天空又飄起小雪,落在一幢幢流光溢彩的高挺建築上,讓人覺得這個世界好大好大,每一個人都好小好小;可又是這麼多好小好小的人,組成了這個複雜紛亂的龐大世界,在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穿行而過。
奚元眼睛亮亮的,始終仰起頭,看那無底洞似的天。
其中像會變出小禮物,不知道下一秒、從哪一處,會出現一顆小小的雪花。
這裡一朵,那裡一朵,像上帝在播放一段唯美的全息影像,作為送給所有人的冬日禮物。
忽然一道女生打破這甯靜:“你好!我叫Meara,中國南城人,中文名叫‘鐘熙麥’,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研究生在讀,和叔父一起來參加這次的慈善晚宴。久聞江憫江先生大名,可否賞個臉認識一下?”
奚元循聲望去,隔着江憫,看見那個将頭發染成小麥色落落大方的女生。
其妝容十分精緻,和網紅無異,留着偏分的大波浪發型,塗了裸色的亮晶晶唇膏,像一個芭比娃娃,不媚俗的香水味幽幽飄來。她向江憫伸出手。
江憫沒有握,也沒駁了她面子,微笑着問:“請問你叔父是?”
“噢,鐘哲。我叔父在紐約的公司做通訊與科技方面的投資。”
“也聽說過你叔父名字。”
江憫始終彬彬有禮,一句一句地與她聊着,但内容都是生意上無關緊要的事。
對方也是個聰明人,明白了江憫并無與她認識的想法,臨走前目光越過江憫看了奚元一眼,微笑緻意,然後帶着翻飛的淺紫色裙擺翩翩離去。
“她挺漂亮。”奚元沒任何額外意思,由衷地向江憫感歎一句。
她在網上刷到過挺多類似風格的網紅名媛,但剛才那位更加脫俗,不讓人一眼看到就覺得膩。
江憫聽後很驚訝,轉回頭對她哭笑不得。
奚元不解,他捏起她下巴,使她仰起臉與自己對視:“誰說這話都不該你說吧,奚元?你在國内可是一線明星,你知不知道?你有上千萬粉絲。”
“哈?我嗎?”奚元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臉,“好像是這樣。”
她嬌憨地笑起來,還是打心裡羨慕剛才那女生。
雖然那女生隻是看起來禮貌,實際來者不善,直接忽略了她想與江憫接觸。但那名女生像一顆小太陽,充滿了生氣,充滿了活力,充滿了銳利,可能……就像是江憫口中曾經的她。
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好像能很清晰感受到,自己在不得不慢慢地凋落。
可要問她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得了什麼病,她也不知道。江憫那麼厲害,好像連他也無能為力。
江憫說:“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比見到任何人時都驚豔一萬倍。”
奚元笑。
她重新看回外面黑洞洞的世界,一張臉額外蒼白。
自她開始忘一些事情後,她就很少化精緻妝容了。最多搽一層粉,畫一條細細的眼線,突出輕輕上揚的眼角,抹一層淡淡的唇泥。
但畢竟是能成為明星的骨相,即使是這樣淡妝,加上她現在不可擺脫的一層淡淡憂郁感,很像電影裡的美強慘小白花。
這樣一張面龐,幾乎被她散落着、被風吹拂着的長發與江憫厚重的西裝衣領所遮擋。
在這個雪夜,在江憫眼裡,她整個人好像變得越來越透明,像要被那露台外的風給吹散了。
他沒來由心慌。
他想起許多電影中漸漸消失的人物。
此時此刻,奚元給他的感覺就是這樣。
他說:“如果是在現實世界就好了。”
如果是在現實世界,他說不定就可以留住她了。
而在這個人注定無法勝天的虛拟世界中,他隻知道自己的情感是真的,而其餘所有——他們似乎一直在被冥冥中注定的東西給牽着走。很多東西看似是他們自己選擇,不如說是被周圍一切所逼着做出的選擇。
他聲音太小,像輕輕念完一句什麼話,話就散了。
奚元看他一眼:“嗯?”
他沖她笑笑:“沒什麼,走吧。在這裡時間久了你該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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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傍晚。
年末了,江憫要在公司開一場大型會議,奚元說她留在辦公室等他就好。
她最近沉迷數字油畫。為打發更多時間和增加挑戰性,她選了一幅面積很大、布滿卡通動物的,江憫要去開會時她正塗得入迷。江憫想了想,辦公室相比休息室對她來說更為熟悉,也更有安全感,便同意了:“好,那你在這裡等我。”
他先走了,他的秘書收拾了一下東西才走。
秘書臨走時要關掉這一層多餘的燈,卻不小心把辦公室燈全部關掉。
整個空間暗了一瞬後重新亮起,隻留了奚元這邊的一盞。随後傳來秘書的聲音:“抱歉,奚元小姐,剛才我不小心将燈全關了,你看現在這樣怎麼樣?這樣看周圍夜景會更加漂亮。”
奚元有些迷茫地看着門口的人,随後柔柔地笑了:“當然可以,謝謝。”
偌大辦公室隻剩她一人。燈光也隻落在她這兒,灑下一片圓月般光暈……好像她是這個世界的主角。四下的光以外都是黑暗,黑暗之外又是将她包圍的落地窗,紐約此起彼伏的黑色建築群散發出金色的光,像一片片詭異的浪潮。
詭異的浪潮……
筆從她手中掉落,筆尖的粉色顔料在深灰色地磚上迸濺開。
足足愣神了五分鐘,來到紐約後的經曆再次載入數據般進入她腦海。
在她記不清東西時,她似乎解讀不出身邊所有人目光。但現在,那些她所見過的無數目光齊刷刷對向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