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發燒了,一直冒冷汗。
孫伯給他換完衣裳,不到半個時辰又會汗濕,兩次之後再換無可換。期間,少年人翻來覆去地折騰,看着要醒,卻又像被魇住了醒不了;迷迷糊糊地說胡話,沒人能聽清他到底說什麼。
李爻站床邊叉腰皺眉,神色凝重端詳片刻,索性親自上手,三下五除二把人扒了個幹淨,拿過自己的睡袍給他空心套上,用被子把人裹成個人形大餅卷一切,箍在懷裡。他還記得自己陣前中毒,拔毒之後又冷又熱,時間和空間都像是混亂虛幻的,心慌無比,最後縮在牆角裡緊抱着被子才覺得真實踏實。
夜沉下來,雨依舊不停。
每有落雷,景平都會蹙眉。
想起昨夜少年被雷驚了個哆嗦的慫樣,李爻心道,難道這小屁孩不是怕山邊的亂墳,而是怕打雷麼?
他摟在對方肩頭的手又加重幾分力道,每有雷聲炸響,便哄孩子似的拍兩下。
恰到好處的禁锢和壓力總算給了景平足夠的安全感,漸漸地,他不翻騰了。
再醒來時,景平隻覺周圍依舊很暗,身上也不知是冷還是熱。
他稍微一動,身邊便有人動了。
“還有哪難受嗎?”一隻微涼的手附上他還發燙的額頭。
景平失神,那噩夢還在眼前。
真實得像确實發生過的事情。
夢裡,他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母親緊緊追着他。他痛徹心扉,隐約知道那是噩夢,偏偏動不了也醒不來;他在夢裡驚聲大叫,奈何發不出聲音……
恰在焦灼時,一股淡香襲來,包裹了他,變成阻隔夢魇的屏障,那驚心駭目的景象總算被驅散開——
他得救了。
可夢裡怎麼會聞到味道呢?
想不通。
李爻這時下床去了。随着他動,熟悉的香氣像被清風卷過的靜湖,起了漣漪,卻沒徹底消散。
景平渾身酸痛,稍微動了動,驚而發現自己套着李爻的睡袍,内裡什麼都沒穿……
少年臉皮薄,立刻羞得耳根發熱,又如夢初醒:原來是他睡袍上的味道飄進了夢裡。
“做噩夢了吧?”
光影搖曳,李爻端着燭台晃悠回來,把燭台放在不晃少年眼睛的地方,重新在床邊坐下,看他片刻:“嗯……比剛才像活人了。”
可這活人呢,倘若不足夠活分,心思依然是容易消極的。
景平現在正是這樣,他腦子不知哪根弦搭錯了,呆看李爻片刻,心裡沒來由的一陣酸澀:“我……什麼都沒有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李爻一愣,下意識想逗他“可以以身相許”,轉念自己都嫌棄自己沒溜兒,咳嗽一聲,換了副人五人六的面孔,柔聲道:“我正好手冷,你幫我捂暖,就算報答了。”而後,真的伸爪子到景平面前,讓人家給他捂。
燭光從他身後鋪過來,給他周身輪廓描了一層暖融融的光暈。
景平看不真切,隻朦胧看着那人沐在光裡像是笑了,那笑容該是很好看……
讓他鬼使神差地把對方的手攏住。
李爻是真的手冷。
他明明穿得不少,指尖的涼意依舊能透過布帛,滲到景平掌心裡。
白天的時候,景平觸碰過纓姝的手,溫暖、柔軟,卻讓他覺得厭惡可怕,現在這“李不對”的手骨節分明,冰冷又硬邦邦,很多地方生着薄繭,反而安了他的心。
尤其,那一捧冰涼被他漸漸捂得暖起來,少年的心也跟着柔軟溫暖了。
真不知是誰捂着誰了,好沒出息啊。景平胡思亂想着,又昏睡過去了。
羯人的毒很黏糊。
景平在床上生根發芽,種了三天,腦袋好不容易不犯懵了,胳膊和腿也像長出套新的,能自行支配了。
第四天上午,孫伯推門進屋,見景平踩棉花套子似的下地,吓一跳:“哎喲,我的小祖宗,你怎麼下來了?”老人家少有地健步如飛,沖過去扶着景平。
“沒事,這幾天辛苦您了。”景平站地上适應活動了片刻,到孫伯端來的熱水盆邊,想自己擦洗一番,又意識到左臉和左手都包裹着棉帛。
孫伯跟過來,洇濕了手巾,幫景平把裸露的皮膚擦幹淨,同時念念叨叨:“老朽可算不得辛苦,這幾天都是東家親力親為照顧着你,沒看出他還挺細心,夜裡你總是不踏實,他就整夜守着,我看是沒怎麼睡的,白天也不補覺,連着好幾天天亮就出門,不知幹什麼去。這本來就瘦,現在怕是一陣風都能給卷到天上去了。小公子啊,你怎麼傷成這樣的?”
顯然,事關邦交秘務,沒人跟個老家人說。
景平當然也沒多說,隻是問:“李先生現在回來了嗎?我去謝謝他。”
“剛回來,書房呢。”孫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