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坐在李爻斜對面,吃他沒吃完的飯。
李爻被這話裡無能為力的挫敗感撲了一臉。
得知先皇每年賜酒下毒之後,李爻雖然對皇家的真心碎了一地,卻不至于自輕自賤到不想活了。
遁走江南這幾年,他找大夫看過。可先帝用的毒本就隐晦精巧,又是日積月累每年一點,無論有經驗的老大夫,還是深通毒理的花信風,都診不出他身上帶着毒傷。
他想:這孩子想錯了方向,憑白自責,委實冤枉。
“不需氣苦,”李爻安慰他,“你才幾歲,很多能當你爺爺的老大夫都看不出。”
他一時想說“往後總有一天你能治好我”,可轉念又想,給他設定個虛假的目标,何必呢?
景平拿筷子扒拉着菜,喃喃自語似的念叨:“若我娘還活着,說不定……是能醫好你的。”
他說信國夫人。
李爻聽花信風說過,信國夫人醫術高明,她生于醫術世家,年輕時遊曆得高人點撥,很早在信安城一代醫名遠播。隻不過賀家家逢巨變後,她娘家的老人相繼離世,還有命在的族人怕被牽連,分散于五湖四海,就連珍藏的醫書也随之飄零各處。那曾經點化她醫術的高人是誰,更不得而知。
李爻問:“你的醫術是你娘教的嗎?”
“我剛會說話她就教我認穴位,但我那時候太小了,也沒得太多真傳,後來花姨婆給了我兩本冊子,一本講問脈,一本講針灸。”
所以,景平隻問脈和針灸自成體系拿得出手。
景平惦記着李爻的手,狼吞虎咽吃完飯菜,收拾好碗碟交給門口雜務兵,急匆匆出去了。李爻一杯款桑花水沒喝完,他又回來了,拿着個小藥甕,還提着小捆藥草。
他在李爻面前坐下,也不說話,沖李爻伸出手來。
李爻覺得他實在沒必要這樣無微不至,但看那架勢,橫豎是躲不過去了。他默默歎了口氣,把手伸給對方。
不到半個時辰,李爻手上已經起了連片的水泡。
“可能有點疼,我盡量……”景平話說到這,見李爻眼神裡隻一句話“少廢話,要弄快弄,我困了。”
景平無奈搖着頭,努力收斂起不經意間對人流露的莫名黏糊。
他手腳麻利地把鋼針燒紅,刺破對方手上要漲爆的水泡,放出積液,給上好了消炎藥膏,把傷口用布帛單纏了一層:“免得你睡覺蹭了。”
他連結扣都打得精緻,就差打個絡子了。
李爻苦笑着道一聲謝,自行洗漱去。
他忙活一圈回來,帳内已經暗了燈。景平把地鋪在行軍榻邊展開,沒有要睡覺的意思,正把藥草放在小藥甕裡搗着。
李爻看他弄得精細,問:“這是做什麼?”
“軍中疫病,藥物供不上,我和軍醫商量着調配了沒用過的藥材,先弄少量試試效果,若是成了,也算略盡綿力,而且這藥清肺平咳,你也能用,一舉兩得。”
李爻倚着被子垛,聽他這話在理,又品出年輕人的私心,沒再說話,聽小藥杵一下下敲着甕底,瞌睡蟲漸漸上頭。
“太師叔困了就先睡吧,你若是嫌吵,我就出……”
“不用不用,”李爻打斷他,“這聲挺安眠,比敲木魚好聽。”
現在不是戰時,李爻沒有軍中職務,全不避忌開始寬衣。
景平見他單手不方便,一時想說“我來幫你”,話未出口先見幽黃的燭光從側面打來,将李爻越脫越薄的衣裳穿透,綽綽透着李爻的身型,越發看清他腰身的線條。李爻身上片點沉贅都沒有,肌肉自肩背到腰側流暢,每一道勾轉都對景平是無聲的考驗和勾引,景平耳根猛然紅了,喉嚨發緊,下意識垂眼。
有個聲音在他心裡炸雷似的吼:賀景平,你太過分了!
他不動聲色地狠掐了自己一下,才略微平緩了心思,敢第二次擡眼。
好在這回李爻沒看見他的局促,已經亂七八糟地脫得隻剩個裡衣,鑽被窩了。
景平偷偷松一口氣,沒再說話,隻時不時忍不住往榻上偷一眼。
從前他隻道李爻清瘦,而今看那人平躺着實在單薄,那側臉美得像畫,合着眼更看出睫毛濃密,仿佛描了一條極細眼線,在眼尾挑起個恰到好處的弧度,甩進景平心裡。
景平搗着藥,腦子裡冒出哪位說書先生的話——人呐,是不能太早遇見極好的人的,否則一輩子就要陷進去了。
在景平心裡,李爻就是那個極好的人。
從前,他陷在對方的年少熱血,不負蒼生裡。
而這些日子一而再,再而三,景平驚覺讓他陷進去的不僅是能擺在桌面上的家國大義,似還有很多不能于人前說,甚至不敢讓李爻知道的情意。
他對他,始于少年人對英雄的仰慕,熾烈于無助時對近在咫尺的崇拜之人的依賴,在不經意的相處與相離間,讓敬愛誤入歧途,待到景平發現,已經耽溺沉淪,再這樣下去,就要窒息了。
這可如何是好……
他這麼想着,捏住眉心,輕輕歎了口氣。
也不知是一聲歎息驚醒了人,還是李爻根本就沒睡着,突然幽靜靜地問道:“你今天實在是怪,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