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手,平舉劍,然後開始又一輪。揮動劍的速度又快了幾分,是齊路遙最開始用來說服隊友們那一招的進階版。當時的表演尚且能看清手上的動作,如今卻連劍光的軌迹都無法徹底辨識。
身後,隊友們開始真正演繹倒下,倒在亂世堆又或是樹樁邊,然後不再起身——随着伴奏在不知不覺間,從急促過渡到某種或許是悲怆的情緒。
在開場的那張宣紙上,洛明決握筆現場寫下的,正是這場記憶中的戰鬥的結局。
他們在那個深秋的夜裡戰鬥到最後一刻。
第二天清晨,他在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成為了這場故事唯一的見證者——對面的人與自己夥伴們都被留在了這片林中,然後永遠停留在了時間的浪潮之中。
隻剩他一人生還。隻剩他一人可以記叙。
音樂逐漸墜入尾聲。
最後隻留下齊路遙一個人還在站立,還在出招,也還在加快節奏,直到劍光被旋轉着舞出了虛影,長發的發梢在飛揚,折射出月色的痕迹,又像是有靈魂一般,同刀光劍影一同起舞——如果從純表演的意義上來說,此刻已經變成了非常純粹而盛大的炫技,他聽見台下傳來的歡呼聲呐喊聲,近在耳邊,又仿佛被真真假假的情緒,隔離在天際之外。伴奏中的風聲雨聲悲鳴聲也愈發強烈。
他餘光确認了自己當前所處的位置和布景的距離,然後很臨場發揮地,在這片喧鬧中閉上眼,讓自己徹底沉浸進那個虛拟的故事中,同時将手上的動作提升到了自己能控制的極限速度。
身後是想要守護的、即使很可能守護不住的一切,身前是自戰亂一刻起伴随自己四方漂流的、如同家人般的劍。
齊路遙不斷揮劍。
他就像與故事裡的角色一道,親自演繹一場沒有終止鍵的燃燒。
屬于亂世中的這群劍客的劍意是永遠向前,永不後退。
他們并不是會被寫進故事裡傳揚的英雄,隻是這個世界中的、比普通人好上一點點的、那群尚且有資格戰鬥到底的人的縮影。
沒有輝煌的過往,沒有大場面的經曆,也沒有被傳頌的可能。
但這些都不重要。
正如事後講述的故事那般,絢爛和縱情燃燒之後接的往往是終局。
倒下的一刻總算還是來臨。極緻爆發并不能始終延續,齊路遙做出向前攻擊的動作,在揮動最後的招數後,徹底脫力般跪下,然後躺倒在地。
同其他五個人一樣,他所倒下的位置也同樣是最開始、燈光亮起時所定點的位置——這些本來就是,洛明決那個角色記憶中,最後一次見到他們的位置。
緩慢躺下的那一刻,齊路遙屈膝,右手從臉頰拂過,在嘴邊落下星星點點赤紅的血迹——脫離開劇情的他本人,也分不清那是顔料還是真正的血。
鏡頭換了片刻的俯拍。齊路遙深黑的長發在台上鋪散開,如同最後盛放的證明,而整個場景,就像是他躺在純黑的花束中一般。
與此同時,直到最後的最後,劍客的手中依舊緊緊握着那把劍,手指發白,但神色釋然——于他們而言,同歸于盡的結果再好不過。
音樂驟然終止,激昂在片刻中化為萬籁俱寂,舞台燈光暗下。
接着再度鳴響的是原始版本的最後一段。舞台上光照亮的區域縮小,最終隻落在了洛明決身上。
像是隔了很久很久,又像隻是過去了一瞬。他在平靜而又凄怆的伴奏中睜開眼,站起身,走位,然後背對舞台,獨自完成最後的唱段。
“回首遙望
驚弦聲起
舊夢初醒時”
又是一陣風聲響起——但這是鼓風機吹動的實體的風。
樹上那些殘存的樹葉被風吹動,一些到處飄揚,另一些則被吹動到了光所照射的、洛明決所在的區域。他唱着歌,擡頭望向不知名的遠方——或許是家鄉的方向,也或許是名為舊日的方向。
“天星似箭
流影如霜
青山千裡外”
與最後一句詞同時響起的,卻是隐藏于黑暗中的、餘下六個人落錯交疊的和聲。
洛明決聽見聲音突然回頭,神色中是無法抑制的驚愕——但也并沒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景象。
目光所及,隻是風。
隻是風與紅葉。
他歎了口氣,伸出手,接下一片樹葉。
伴奏聲逐漸減小到消失,洛明決将手中的樹葉對折,放在嘴邊,然後輕輕吹出了幾個音節,像是臨場試音一般。接着,散亂的音節逐漸連接成調,變成了最後一段副歌的曲調——樹葉能發出的聲響遠不如标準的樂器,但此刻所有人都能聽出、能聽懂那磕磕絆絆的音階。
台下的全部聲響一瞬間歸于安靜,就好像默契般不打擾此刻的吹奏。
但他們或許想不到,這個收尾是個純臨場的表演,就連隊友們都不知道。
洛明決這次的flag總算是正向了。齊路遙閉眼保持靜止躺在黑暗中,聽着陌生的、樹葉被吹動發出的聲音,心想。大概有的人運氣再差,也不至于被舞台辜負。
吹樹葉的綿長曲調中,燈光漸漸暗下,這個舞台才迎來結束。
一切回到最初,最後亮起的是最開始那塊舞台邊緣,鏡頭掃過桌面,掃過壺與杯,作為收尾的,依舊是月光照耀下那張墨迹未幹的宣紙。
對位擺放的兩個酒杯,不知是它的主人想要與故人同飲,還是隻想與月色分享。
但無論如何,最終所有故事都将歸于塵土,隻有流影依舊,透過窗安靜而溫柔地投射在紙上。
大屏幕也暗下。
同樣回到最初的,是響徹場館的應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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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團是最後表演的,他們鞠躬謝幕聊了幾句後,就是林若奕上來組織投票。
二公便如此落下帷幕。
齊路遙一下台,還沒來得及去洗顔料和換衣服,就被靳羽要求去重新換了新的繃帶,并在藥團一衆人的逼迫下,承諾最近一兩天絕不再亂動。
“上個舞台傷口處理都白搞了,”靳羽歎了口氣,“過會要不要去醫務室再看看?”
“這個真不用,不要這麼小題大做啦——況且那沒辦法嘛,”齊路遙說,“你總不能讓我臨場改用左手舞劍,可能練兩天還行,我現在還是沒那個水平的。”
而且很難說到表演的後半程,他潛意識裡是否有點故意去觸碰傷口的成分。
齊路遙心想,隻是沒敢把這話說出口。倒是站在洗手台前,準備至少把沾在臉上的顔料洗掉的時候,頓了片刻,總算是問了一句:“……你倒是很積極了,那我現在要怎麼碰水啊?”
“先别動啊,”靳羽聽完眨眨眼,回身從背包裡翻了一包濕巾紙,用右手食指按在他臉上,“……不要說話。”
齊路遙一句“你有濕巾早說啊”卡在嘴邊沒說出口。他垂下眼,安靜地看着靳羽替自己擦掉嘴邊和額上的顔料——又或不全是顔料。
接着,又好像是看出齊路遙不太習慣披發,這人順手就拿了個頭繩,幫他把頭發重新系了起來。
“可以了。”完成這些後,靳羽又拽了下他發梢,才語氣帶着笑意說。
齊路遙手指動了動,這回倒是沒再說一遍“小題大做”,也沒說“不要扯我頭發”之類的。
各自收拾好,換下表演服後,他們和其他隊一起在出口處集合,再一并去錄制樓錄排名宣布。
去的路上金荷對他們這場贊賞有加。齊路遙停頓片刻,笑着說了一句:“主要還是你們歌比較好。”
“——哪有你們這麼客氣的,”金荷也跟着笑,“怎麼以一種大家第一天認識的語氣在說話啊。”
“你少說幾句啊,”齊路遙還沒回話,先拆台的是樂織霖——某種意義上,這也是流星雨的傳統藝能了,“遙遙這麼說我挺愛聽的,你别讓他以後不敢誇我們了。”
“不是,小凝都還沒說話呢,你說什麼啊!”金荷說。
一如既往般,流星雨依然承擔着在這群人裡創造歡聲笑語的角色。
而同樣一如既往的,是接下來宣布的二公排名。
無論是從現場聲勢還是直觀的觀感,這次公演的top2都必然是一頭一尾的兩個表演——某種意義上,流星雨确實是終極赢家,一邊是自己的表演,一邊是自己的歌。
而最終的結果,倒是讓齊路遙覺得他們隊是不是應該去開小号轉個好運微博,之類的。
“……獲得第二名的是,”林若奕念稿,“Blazar,最終票數,416.8票,以及……”
他低頭看了看數字,好像有點意料之外,但還是繼續念了出來:“獲得第一名的,Meteor shower,416.9票。”
這兩個分數一出,現場陷入了小規模的喧鬧中。
按理來說,很多事是一回生二回熟,比如極小的票差。
他們和第三名的弧團中間形成了巨大的分數斷層,遠遠超過了上回第三第四之間的斷層——上次第一流星雨分數還隻有371.2,在總分不變的情況下,這次提升這麼多,對應減少的當然是其他隊的分數。
但齊路遙此刻依然有些無言以對。
“感覺你們隊好像有點不太順。”就連旁邊的沈疏影都不由得說了一句。
齊路遙和身邊的靳羽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歎了口氣——又不約而同笑出了聲。
幸虧是用分數加權而不是每次排名加權。齊路遙心想。不然就不是開小号轉好運微博這麼簡單了,多少得去找點地方拜一下。
雖說他本人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相信玄學是現代年輕人的天性。
排名宣布錄得很快。
而從場館解散出來,很巧的是,齊路遙被靜音的手機屏幕居然就剛好亮了起來。
上面是實時的來電,屏幕中央是“遲杉”兩個字。
他舉起手機,給身邊的隊友們看了眼來電顯示,然後按下接聽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