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茶吧。”他的嗓音清冽。
虞嫣“嗯”了一聲,正要習慣性地跟在裴衍身側,就見他擡手掀開竹簾,站在原地,等着她先進門。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先行走進去。
上輩子剛成婚的時候,裴衍也是這樣,禮數周全,事事以她為先。後來她自覺惶恐,主動退讓在後,裴衍也沒多問,由着她去了。
兩人在門口謙讓這一會兒,裡頭已經聽見他們的聲音,話音自然也止住了。
正對着二人坐着的,是昌平伯和伯夫人趙婉清。昌平伯隻領着閑職,平日裡閑得很,養尊處優,隻是皮肉松垮,帶出幾分老意。趙婉清坐在他身旁,面色溫柔,笑着同二三房說話。
“正念叨着你們呢,你們就來了。”率先出聲的是世子夫人鄧安宜,虞嫣的嫂嫂、趙婉清的表侄女。
她長得很和氣,面若銀盤,眼角眉梢輕輕挑起來,多了幾分精明,卻并不惹人反感。
伯府人丁興旺,左側二房、三房和四房依次排開,都是昌平伯的兄弟們,後邊站着他們的兒女。右側除了世子夫妻倆,就是幾個同虞嫣差不多年歲的青年男女,其中一個眼眸清亮,正探着腦袋往這兒瞧。
趙婉清身後還站着昌平伯的妾室,兩位年長些,剩下一位穿着海棠色的長裙,眉眼年輕,約莫隻有二十七八歲。
對着這麼多人,虞嫣本該有些緊張的,隻是重活一世,竟然還生了幾分熟稔感。
她恍了恍神,依次叫人:“父親,母親。”
丫鬟捧着朱紅色的漆盤走過來,裴衍掀袍跪下。輪到虞嫣時,她抿了抿唇,正要開口,就聽見裴衍的聲音。
“公主千金之軀,不必跪。”
熱鬧的氣氛一時滞住。世子夫人鄧安宜翹了翹唇角,又很好地掩飾住。二房夫人李氏輕輕“哎呦”了一聲,偷看了下坐在上首的趙婉清,沒說話。
趙婉清八風不動地坐在那兒,偏頭看了一眼昌平伯,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便笑着打圓場:
“二郎說的正是。公主乃是皇親貴胄,哪裡能跪我們兩個呢。”
一場風波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虞嫣接過茶盞,分别奉給昌平伯和趙婉清,語氣恭謹,嗓音輕柔,做足了好兒媳的樣子。
趙婉清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翡翠镯子,成色水亮,戴在她手腕上:“望公主和二郎夫妻和美。”
虞嫣又給二三四房的長輩見了禮。他們本就是依靠伯府的支應過活,送的也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态度卻比趙婉清熱情得多。
最後是世子夫婦。除了已經嫁出去的大姑娘,數世子裴裕年紀最長。他長得儒雅,舉手投足間都是一副文官做派,和清冷俊美的裴衍完全不同。
似乎是早就商量好的,鄧安宜給她的見面禮是一隻金镯,虞嫣讓鶴春收着。
輪到小輩們給虞嫣見禮。方才一直偷偷看她的是裴衍最小的弟弟裴晟,也是趙婉清所出,今年才十六歲,正是少年意氣的時候。比他年歲稍大的裴朗則跟在他身後,言行都不出挑。
虞嫣分别贈了一方澄泥硯給他們,樣式差不多,隻是雕刻不同,一個是青竹蔥翠,一個是祥雲缭繞,都是好意頭。
府中最小的姑娘裴盈墜在最後,人如其名地朝虞嫣笑了笑。虞嫣給了她一隻紅寶石牡丹金簪。
餘下三房的小輩們,虞嫣也每人贈了東西,全了禮數,隻是不如送給裴晟幾人的貴重。
待敬茶禮罷,鄧安宜才笑着補充道:“原是不湊巧,宣哥兒前幾日受涼得了風寒,連累瓊姐兒也病了。今日我出門便沒帶他們,下次再給公主見禮。”
上輩子也是如此,虞嫣方才沒見那對小兄妹,便想起來了。此時便把提前準備好的金鎖給了鄧安宜:“不妨事,還請嫂嫂代為轉交。”
鄧安宜笑着應聲:“應當的。”
一大家子湊在一起,寒暄也能說上許多話。直到昌平伯待不住了,帶着兄弟兒子們一道離去,房中的氣氛才漸漸松快下來。
裴衍走之前看了虞嫣一眼,見她同鄧安宜幾個說話,笑容滿面,沒什麼拘謹的,便跟着一道出去了。
隻剩女眷,趙婉清看着虞嫣,笑容和善:“公主一直住在江南,如今入了伯府,可有哪裡不習慣的地方?”
虞嫣微微一笑,同她表面應和:“一切都好,勞母親記挂了。”
你來我往三兩回,趙婉清自覺盡到了婆母的職責,便不再多言,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她們說話。
鄧安宜面上仍舊笑吟吟的:“母親疼我,府上一直是我管着的,弟妹若是有什麼缺的少的,盡管讓丫鬟報給我。”
為顯親厚,她連公主都不叫了,一聲帶着笑的弟妹,瞬間拉近兩人的距離。
虞嫣卻下意識地想起那天午後,鄧安宜帶着兩位夫人來常恩侯府尋她說話,也是這樣,一邊笑着喚她弟妹,一邊告訴她裴衍請旨休妻的事,殘忍又慈悲。
她不适地閉了閉眼睫,将壞情緒都隐藏在眼底深處:“多謝嫂嫂關懷。”
鄧安宜笑着搖了搖頭,視線掃過對面坐着的二三四房時,眸光微微一轉。
二房夫人李氏的話音頓了頓,奉承完趙婉清,又将虞嫣誇了又誇,才終于道出今日的來意。
“說出來不怕公主笑話……今日我們幾個過來,除了恭賀府上新喜,還想讨幾分今夏的過暑錢,也好回去照看家裡,勉強過了這個年。”
終于來了。
聽見李氏和上輩子同樣的話,虞嫣心裡那塊大石頭才落了地,生出幾分果然如此的踏實感。
虞嫣擡頭,靜靜看着面前這一幕。趙婉清并未應承,而是巧言推托道:“如今府裡都是安宜管着,我是不插手的。”
鄧安宜這才接過話茬,疑惑道:“二嬸,我記得年後賬房才支了銀子,怎的現下又不夠了?”
這話說的太過直白,除了李氏面不改色,三房和四房夫人都讪讪地低下了頭。
李氏“哎”了一聲,賠笑道:“世子夫人有所不知,如今家裡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光說去年明姐兒出嫁,就扔了多少銀子進去,連個響兒都聽不見。”
“其他孩子們也都長大了,進學做官、娶妻出嫁,哪個不要錢。我們又不像伯府似的家大業大,攢的銀子連花用的零頭都不到,勉強度日都費勁。”
三房和四房連連應聲,不時補充兩句,倒顯得他們委屈巴巴、可憐死了。
這本來就是筆糊塗賬。昌平伯心軟,見不得弟弟們過苦日子,開了支應幾房的先例。趙婉清雖然心裡不滿,表面卻做得滴水不漏,如今能推脫了,就忙不疊把爛攤子扔給了鄧安宜。
可要鄧安宜白白出這筆錢,真是要了她的命。
賬房聽她吩咐,便時常拖着欠着、缺斤少兩,現在也是幾房實在過不下去,才舍了臉面來伯府要錢。
虞嫣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看她們裝模作樣地表現,一言不發。
直到鄧安宜笑着喚她,她才終于擡起頭,正視自己這個精明能幹、絕不吃虧的嫂嫂。
鄧安宜說出口的話,和上輩子如出一轍:“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我倒有個主意,弟妹願不願意聽一聽?”
“二郎的俸祿賞賜、田産進項往常都是交到公中,由賬房統一支取的。如今二郎成了家,公中也不好一直占着,說出去也不好聽。不如以後便由你們自己管着,隻劃出嬸嬸他們的用度,剩下的,公中概不過問。”
“弟妹覺得,這樣可好?”鄧安宜說完她的打算,笑着問虞嫣的意見。
趙婉清的目光也看了過來。